大概是受刺激過甚,劉據呆呆望著自己親爹,一時間仍舊是茫然不知所措。太子畢竟是生于大漢盛世之時,耳濡目染都是皇皇天漢如日中天日月所臨皆為漢土的無上榮光,以他區區十幾歲的心智而言,縱使讀過再多典籍經綸,也實在難以將“亡國”兩個字與漢室聯系起來在皇太子心里,這光輝璀璨威懾萬邦的帝國,堅固頑強得便應如泰山的地基,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什么“盡頭”
不過,對太子劉據而言,除了公然聽到這“大漢亡國論”的震撼之外,最為驚駭者大概還在于君父的態度了亡國難道不是至為慘痛悲哀的事實么身為高居北辰眾星拱之的天子,怎么能如此平靜的議論“亡國”這樣的慘劇呢
這種對比過于魔幻,以至于皇太子逾越常度,下意識四處張望,而后一眼看到了同樣懵逼的衛將軍。大概所受刺激之深,這兩位舅甥都是感同身受。衛青為人謹慎,更是支撐不住,干脆一個頭匍匐到了地上,語氣都有點不成樣子
“陛下慎言,陛下慎言”
說完這兩句,他氣短胸賽,堂堂天下無敵的名將,竟然擠不出下半句勸諫來。
此時殿中氣氛已經詭異得近乎肅然,能保持平靜從容者,除了手握全局的皇帝陛下以外,大概也唯有高懸頭頂的天幕了。天子是胸有成竹,鎮定自若,不過仰頭一看,依舊微有詫異
上位倒是很平靜,是早就料到了朕的表態么
我沒有預測的功能,只是根據已有數據判斷而已。光球淡淡道史書記載,陛下曾經公然對眾臣宣言,稱“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涂高也。不但直接預言了大漢只有四十二年國運,而且連“代漢者”都已經考慮到了。所謂“代漢者當涂高”,至南北朝為止,數代王朝前赴后繼,都試圖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當涂高”,可以呼應讖語,取代大漢,上膺天命。如果以這樣的言論做推斷,那陛下無倫說出什么話來,其實都不奇怪。
是啊,連當眾預言大漢只有四十二年氣
數的這樣暴論都能發表出來,而今不過只是對愛子心腹談一談亡國問題而已,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衛將軍皇太子畢竟還是見得太少,需要學習一個。
天幕此語一出,不但皇帝愕然張口,言語不得,就是惶恐伏地的衛將軍與皇太子,那也是瞠目結舌,反應不能,被如此暴論刺激得有點精神恍惚不是,陛下,您怎么猛的嗎
果然打破一個刺激需要更強的刺激,被什么“六七之厄”、“再受命”、“代漢者當涂高”等等暴擊大腦之后,所謂的亡國與否似乎不是那么禁忌的話題了。但還未等暈暈乎乎的幾人理清思緒,光球又慢悠悠開了口
不過,陛下在讖語上的造詣還是很有一套的。大漢國運當然不止四十二年,但皇帝駕崩四十二年后卻恰恰是王莽出世,所謂“代漢者”的六七之厄,倒也不全是虛妄。此外,陛下曾昌言,然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也算是豁達明悟之語
光球的聲音漸漸低緩,終于消匿不聞,似乎又陷入了高冷的沉默之中。倒是光球下的凡人們面面相覷,彼此臉上都有難以描述的怪異神色皇帝畢竟還處在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的時代,一時也體會不出史料中那接連遭逢劇變后蕭索而又沉寂的心境,居然也被如此妙論震得頭皮發麻。
如此彼此對視片刻,皇帝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嘴唇似乎微微開閨,但終歸沒有什么聲響。不過,跪伏在地的大將軍耳聰目明,卻隱約分辨出了那唇齒間含糊的呢喃低語媽的,怎么什么實話都往外
在光球閉嘴之后,殿中幾位終于有閑暇整理心情收拾臉色,重歸于君臣和樂融融的正常氛圍。而皇帝稍稍調整表情,以平靜的語氣再次囑托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