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黃河水道而已,有什么窒礙難言么
不錯,國朝律令三令五申,黃河水道十里以內不許修筑任何的田地房屋墳墓,是真真正正明明白白的一刀切,毫無
走展推諉可言。就算學堂出身的孤女們再如何不知世事,難道拿一把尺子量長短也不會么照著規矩沿途一律鏟平,有違令者直接以上方斬馬劍的名義重懲便可;拿著刑律直接按條文和數字做對錯判斷,還有什么比這更適合新手的么
可是可是世上所有的事,真的都能按著刑律來么
話趕話說到了這里,已經再也沒有婉轉偽裝的空間了。上官婉儀緩緩吸一口氣,終于一撩裙擺跪伏于地,深深叩下頭去。
這一招變生突然,殿中侍立的女官凝神屏息而垂目僵立,剎那間如土石木偶金雕玉砌,再沒有分毫的動靜。
而一片寂靜中聲息不聞,皇帝卻斜斜倚靠于軟枕之上,語氣依舊平緩上官昭儀,你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上官婉兒微微一顫,好歹沒有說出“陛下高見”,只是沉斂心神,低聲陳述
“陛下,黃河上的事牽涉太多波及太廣,利害糾葛,莫可拆解。如若處理不慎,難免會有意料不及的風浪。要是派遣學堂學堂中的人物,隨從料理,恐怕太不留余地了
太不留余地。”皇帝平靜道“是了,學堂出身的孤女恐怕連朝中顯要的名字都沒有聽過幾個,當然不知道該怎么在刑罰中權衡利弊,顧慮朝政大局。這樣的舉止,自然是不留余地”
上官婉兒叩首并未再開口,但道理卻已經是顯而易見能擠占黃河河道開墾牟利的人物,那能是尋常出身嗎縱使有黃河的大義彈壓,這樣的人物又是可以輕易侮辱摧折的么
往昔由鳳閣鸞臺主持大政,還有宰相們權衡利弊居中調停,差不多能在錯綜復雜的局勢中和一和稀泥;可一旦讓太平公主麾下的愣頭青們參和其中,那不分青紅皂白真按照朝廷律令重拳出擊,那鐵拳所過之處一片狼籍,恐怕真要搞到雞飛狗跳為止
說白了,皇帝的愛女既然不愿意給達官顯貴們留此基本的顏面,那報應分明如影隨形,真當人家是不會反撲的么
上官婉兒的陳述未必得體,卻真正是出自肺腑的誠懇良言,忠貞之誠可鑒日月。皇帝縱然不能鑒納依從,也為之稍稍動容,沉默片刻以后她注目香爐,徐徐再次開口,卻已經是亂石鋪街,飄渺而渾無根本
“昭儀言之鑿鑿,用心至誠,倒讓朕想起昔日侍奉高宗天皇大帝,于燕居時小心措辭,百般進諫的境況了
唉,當時朕立足未穩,惶恐戒懼,從未能體察高宗的心意;今日終于能感知一二,天皇大帝卻已經是仙蹤飄渺,龍馭上賓,不可尋覓了。
她停了一停,平平道
“說起來,朕的往事你們都該知道一二。當年朕所以能起草莽而廁身鳳鸞,仰仗的全是高宗皇帝非分的拔擢。不過,這數十年來,朕輾轉反側,沒有一日不曾細想高宗皇帝為什么要特施青目,挑選一個如此卑賤的小人物呢
這幾句既輕且緩,渾若無事,但字字句句凌厲如刀刃,卻都是切割在至尊最敏感最尷尬最見不得人的逆鱗之上;如此的喃喃自陳披肝而瀝膽,絕不是臣下所應稍有耳聞的密辛。于是瞬息之間僵硬冷滯的氣氛回蕩于殿中,有幸隨侍奉女皇的女官們戰戰兢兢俯首咬牙,絲毫不敢泄漏一丁點貿然的聲響。而昭儀獨獨上官婉兒跪伏于下,雖然匍匐叩拜莫敢仰視,但在片刻壓抑的沉默之后,居然低聲開了口,聲氣輕若無物
婢子不知,婢子亦不敢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