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早早到了石筠的書房,鄭重其事的向他行禮“老師,弟子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想要您為弟子排疑解難。”
石筠注視著她,意味深長道“你比我預料中來的要晚。”
姜麗娘錯愕的看著他“老師”
石筠卻沒有對她解釋什么,而是溫和問她“麗娘,你遇上了什么問題”
姜麗娘反倒躑躅起來,猶豫著說“我要是說了,您不要取笑我,我自己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來,您可能會覺得很可笑。”
石筠道“本來就是尋求道理,我怎么會笑你呢”
姜麗娘便把青紅的事情說與他聽。
她手指緊緊地抓住衣裙下擺,慢慢道“青紅做了奴婢,所以她要認命嗎她必須順從嗎她不能反抗嗎如果她的反抗傷害到了別人,那她應該被譴責嗎可是如果她不反抗,她死了,又或者豬狗一樣渾渾噩噩的活著,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一生被毀了,又有誰會為她惋惜,對她的人生負責呢”
她說到這里,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所感染,聲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來“青紅跟我,有什么區別呢跟大戶人家的女兒,又有什么區別呢都是爹生娘養的人,只因為有人托生在富貴人家,有人托生在莊戶人家,所以就要有兩種命運嗎”
“青紅不可以反抗嗎不可以不甘心嗎這種不甘心,與因此而生出的反抗,違背了圣人所說的綱常倫理嗎”
姜麗娘說的時候,石筠便只靜靜的聽著,等她說完之后,又一個個依次回答她的問題。
“她當然不是必須要認命。她當然不是必須要順從。她當然可以反抗。”
“因為她的反抗而遭受到傷害的人,本質上并不是被她所傷害。”
“冰冷扭曲的制度像是密密麻麻的鑲嵌了鐵刺的繩索,將她死死的捆住,叫她無力掙扎,只能被迫等待命運的施加,所以當她選擇掙脫繩索的時候,繩索彈開的瞬間,難免也會傷害到牽繩子的人,這樣的情況,又該怎么去責備她呢”
“只是她也好,被動受到傷害的主人也好,從施加傷害、到被迫承受傷害,乃至于掙脫繩索、主人被繩索上的刺傷到,這一系列的動作,受害人的人也好,施加傷害的人也好,可能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多數人只能看到最淺層的表象一個膽大包天的奴婢想要爬上男主人的床,她成功了,她成了女主人的肉中刺,亦或者她失敗了,遭受懲罰,被殺掉了。這樣而已。”
姜麗娘喃喃道“是這樣嗎”
石筠道“我的看法,是這樣的。”
姜麗娘緊緊注視著他“可是老師,如果是這樣的話,圣人所說的綱常,又算什么呢青紅的做法,難道不是大逆不道嗎您為什么會覺得,她的反抗是具備正確性的呢”
石筠聽罷,反而笑了“我們第一天見面的時候,我不是就說了嗎圣人的綱常,本質上也只是維持著天下運轉的、一個糅合了律令與禮教的體系罷了。”
他語重心長道“麗娘,這個體系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你覺得這個體系中,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誰”
姜麗娘不假思索“是皇帝。”
石筠道“那么,皇帝是自古以來便有的嗎”
姜麗娘吸了吸鼻子“你這是大逆不道啊,老師”
石筠不以為意“這算什么大逆不道呢孔子出現的時候,世間只有周天子,哪里有皇帝呢皇帝既然會出現,當然也會消亡,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姜麗娘驚呆了。
老師,你怎么敢的啊
你才是穿過來的吧
姜麗娘瞠目結舌之際,石筠則繼續道“這個體系從來都不是完美的,所以才需要后人不間斷的填充與變革。但它又是相對完美的,因為它的確保證了天下平穩的運轉下去,多數人都能夠活下去。而青紅,就是這個體系不完美之處的受害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韓氏與她甚至沒有什么區別。我與她也沒有什么區別。”
“青紅是孫家的奴婢,韓氏難道不是嗎青紅脖子上的鎖鏈在韓氏手里,而韓氏自己脖子上,難道便沒有鎖鏈嗎”
“你幾時見到一個男子成天在家盯著自家的小廝,有沒有爬到妻子的床上是什么讓韓氏只能困囿于內宅之中,盯著丫鬟們有沒有爬上丈夫的床”
“束縛住青紅的那副枷鎖,其實也束縛著韓氏,束縛著天下女子,乃至于諸多的弱者。她們沒有晉身的途徑,也沒有前程和未來,永遠都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在被設定好的道路上走到死,一旦偏離了這個體系欽定給她們的道路,就如同魚躍出了水面來到陸地,等待她們的結局不言而喻。”
“由此延伸,天下黎庶,不也是天家的奴婢嗎我也不過是高級一些的韓氏與青紅罷了。可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有誰生來就想低人一等呢”
“既然如此,青紅想要反抗,她又有什么過錯”
“這世間當然沒有盡善盡美的體系,律令也是逐年完善的,但以中原的遼闊與海域的無盡而言,強有力的中央統一政局,乃至于如今所實行的種種策略,又的確是最適合當今天下的。”
他神色感慨,嘆息著說“至于千百年之后又當如何,便是后來人的事情了。我的有生之年,必定是看不見了,每每念及此,都不禁要扼腕嘆息啊”
說到此處,石筠意味深長的注視著面前的關門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