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風凜,原本靜謐的軍營中忽然雜聲四起,甲胄碰撞,步履聲繁,諸般呼痛的慘聲,還有營中醫工匆忙命人燒熱水,找傷藥的呼喊。
徐鶴雪在床沿靜坐,忽而睜開眼,他看著竹床上昏睡的姑娘,不知何時她的前額又爬滿細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隨即才伸手從她松懈許多的指縫間抽出衣袖,一手扶著床沿,艱難地站起身,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開帳簾,徐鶴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氣的秦繼勛,他手中的寶刀還沾著淋漓鮮血,臉上與手背上都有刀傷還未來得及包扎,這么一相撞,徐鶴雪踉蹌兩步,秦繼勛立即要上前扶,卻見他扶著一旁的帳簾,站直了身體。
“倪公子,你沒事吧”
秦繼勛語帶關切,“可尋醫工瞧過還有倪小娘子,她”
“我們都無大礙,秦將軍不必擔心。”
外面雖燈火通明,卻并非是倪素親手所點,徐鶴雪聽見他的聲音才辨認出他是誰。
秦繼勛扶著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蘇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將扎赫拼死抵抗,已為段嶸所殺,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還活著的,我亦如你所言,將他們綁了回來。”
“只是”
秦繼勛的神情凝重許多,“楊天哲說,蘇契勒帳下大將石摩奴領著數萬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楊天哲今日也不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蘇契勒后方。”
秦繼勛雖一早遣人去汝山給楊天哲送信,請他一同圍困蘇契勒,但有蘇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楊天哲未必會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領著起義軍趕過來,是因后方丹丘大軍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將蘇契勒活捉,來日石摩奴兵臨城下,他一樣寧死也不愿自己成為雍州軍威脅石摩奴的籌碼。”
徐鶴雪若在兩軍交戰時將蘇契勒帶走,扎赫等人一定會拼了命地來追趕他,他便不能帶著倪素順利沖出重圍。
但那時,徐鶴雪也已料到如今這個結果,蘇契勒的態度便是石摩奴的態度,石摩奴作為蘇契勒的擁護者,又是南延部落出來的大將,蘇契勒一旦落入雍州軍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會明白蘇契勒的選擇。
烏絡王庭以能力為先,蘇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著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頭。
“可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今日本該暫留蘇契勒的性命,這樣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夠的時間送到云京,后方的援軍也能及時趕到。”
秦繼勛刀鋒嵌入塵土,他一手撐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凜冽。
徐鶴雪半垂的眸子毫無神采,他依舊面無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將軍,后悔嗎”
“十幾年來,我心中覺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獨今日這件,我絕不后悔。”
秦繼勛才經歷了一場戰場上的廝殺,他并無疲態,反倒精神奕奕,整個人如同一柄生銹的刀,今日見了血,才褪去銹跡,顯露森然的鋒芒。
蘇契勒進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繼勛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圍困蘇契勒,也不過是想占得一分先機,使朝廷放棄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后方調遣援軍的時間充裕一些。
但眼下蘇契勒已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那些俘虜,秦將軍不妨好好審一審,你從未與石摩奴交過手,撬開他們的嘴,你或許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東西。”
徐鶴雪輕抬下頜,“還有楊天哲,他在王庭雖為末官,卻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雍州軍一旦與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關守軍開戰,那么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的表面平和,就將徹底被擊碎。
雍州不可避免,將要面臨一場惡戰。
“倪公子不是要見楊天哲么”
秦繼勛點點頭,“待他們安置好,我便讓你二人一見。”
秦繼勛沒有多待,喚來一名醫工匆匆包扎了傷處,便又起身去忙戰后的軍務,徐鶴雪被青穹扶入帳中,其中的燈燭已燒沒了大半,他的視線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聽得青穹忽然一聲,徐鶴雪立時偏頭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見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聽見她“嗯”了一聲,嗓音干啞“青穹,麻煩你將燭臺上的殘蠟換了,再拿火折給我。”
“好。”
青穹將徐鶴雪扶到床沿坐著,便邁著遲緩的步伐回頭去找新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