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望見鏡中的她神色輕松,面容含笑,至此,終于徹底地放下了心。
應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給他的一貫的印象,她是大方、聰慧而得體的。傍晚這一件偶然發生的給她帶去極大困擾和苦痛的事,在經歷過那一陣短暫的情緒失控之后,她應確實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為開端,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進行得十分順利,并無過多曲折。唯一一點,便是裴蕭元認為自己身體已無問題,仍臥她內側,叫他極是不慣。她卻堅持要睡外側。
裴蕭元爭不過她,只能作罷。
外面正下著入秋后的第一場夜雨,涼風冷雨,庭院中紅葉濕覆青苔。屋內,燈火漸暗。
在她落帳睡下后,應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閉目,背對著他睡著了。
藥力漸漸襲來,裴蕭元卻有些舍不得就這么睡去。他悄然睜眼,偏臉向外,借著透入帳內的昏燈燭影,在耳畔那不絕的雨打瓦檐聲中,望著她安靜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幾許,屋外風稍急,夜雨轉驟,不停喧動窗后一叢青竹。
在侵夢的陣陣秋聲里,裴蕭元倏然醒來,復睜開眼目,下意識反應,便是再次轉臉望向身畔。
她蓋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凌亂散在床隅之中。身邊空蕩蕩的,不見了她人。
裴蕭元心一懸,倏然坐起探身出來,舉臂掀開床帳,朝外望了一眼。
寢閣內夜燈低燃,那一面珍珠簾靜悄悄掛落,紋風不動。
她不在,床前亦不見她鞋。裴蕭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亂披衣尋著走了出去,打開門,叫來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婦,問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當時吩咐勿擾駙馬、賀氏或任何人,只叫了楊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蕭元入內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門房處,詢問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車也沒用,徑直騎馬,更沒說要去哪里。
“幾時出的門”
“已有些時候了。當時快敲三更鼓。”門房恭聲應。
裴蕭元轉面,眺望那夜雨不絕的長安夜空,人在門房前的屋檐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再無半點耽擱,戴上氈帽,披了蓑衣,騎上金烏騅,冒雨向著城東疾馳而去。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衛的夜禁卻未有半分松懈。一路遇到幾撥巡夜的武候,當中有一撥告訴他,三更時分,遇到過宮中內侍楊在恩帶著兩名侍衛出來,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為何人,但因楊在恩的緣故,也未敢多問,一行人騎馬是朝延興門去了。
裴蕭元趕到延興門,問守夜門的衛士,果然,楊在恩帶了人,出城去了。
裴蕭元縱馬奔出城門,趕到那一片荒郊亂葬崗。
黑穹壓頂,星月隱沒,野地雨借風勢,更滂沱如注。用來照明的挑在金烏騅前方的一盞牛皮燈籠經不住這風雨,已被打滅,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腳上的靴靿。他循著記憶,來到了此前他曾到過的崗地,在周圍尋了一遍,并不見她人。
直覺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這一片野地里,只是他還未遇到而已。他擴大范圍,繼續尋找,最后下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崗頂,駐足其上,展目四顧。
起初,四周除了漆黑的雨幕,依舊尋不見任何半點別的跡象。奔走尋食的野狗、飄搖寄有亡靈的鬼火,今夜,悉數隱匿蹤影。
他繼續尋望著,忽然,笠檐下的兩道目光凝定。
終于,在目力所及的一片夜雨盡頭之處,叫他捕捉到了一點朦朦朧朧的閃爍的光影。
裴蕭元沖下崗頂,縱身躍上馬背,驅馬向著那一點光的源頭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