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出永寧宅時,夜色尚淺。道道縱橫的坊墻,圍的是萬家透出的燈火。而在城北那些繁華之地,此時更是華燈初上、夜宴鋪開的狂歡之始。
就在片刻之前,憑著那一腔猶如自腳底心驟然而起直擊天靈蓋似的血氣之怒,他是將那一座駙馬府和里面的那位貴主給棄在了身后。
然而,快意是如此的短暫。當騎馬走在空無一人的通衢大道之上,天上人間,冷月同行,他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種四顧茫然的沮喪之感。
長安如此之大,竟沒有他能去的立足之地了。
那座如今富貴逼人的永寧宅,于他而言,只是一個恥辱的象征。
不但如此,他自覺他是一只卒棋,被人拿捏著,用來沖鋒陷陣,至于將來,是遲早被棄的結局。
在那位貴主今夜說出那一番話之后,他愈發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而最要命的,是這一切,那位貴主早就和他說得清清楚楚了,全是他自己應承下來的。
這沮喪的感覺,在他騎馬漫步目的地走到東市附近,遇到一隊巡夜武候之時,達到了頂峰。
武候們見是他,自然不會多問,行禮過后,便列隊繼續上路,留他獨在街角。他幾番猶豫,最后,幾乎就要忍不住了,決定信守承諾,忍下屈辱,就此作罷,掉頭回去,忽然又憶她那一番什么“將來咱們要是散了伙”,“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的話,心腸頓時冷硬起來,轉為鐵石。
他不再猶豫,毅然掉頭,催馬一口氣來到進奏院,叫開大門。
承平出來,發現門外竟真的是他,不禁詫異地睜大圓眼“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陪新婦,來我這里作甚”
“討酒吃。”裴蕭元道,“白天你不是邀過我嗎今夜無事,我便來了。”
“吃酒你不是受了傷嗎公主會允許”承平愈發不解。
“死不了”他應,聲極短促。
承平沒立刻應承,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他。
裴蕭元忽然變色。
“罷了當我沒來”他一拽馬韁,便要離去。
“等等”
“今日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難得你裴一丟下嬌妻主動約我喝酒,我豈有不應之理這就走,我帶你去”
他連聲催人替自己牽馬來,翻身上去,領著好友便往陳家酒樓行去,接著笑問道“公主可有限定你回去的時辰”
“今夜不回。”裴蕭元淡淡道。
承平又盯他一眼,若有所悟,隨即大笑“好,好,如此膽色,叫我佩服,我甘拜下風拼著被公主怪罪,我也要奉陪到底”
兩人一路騎馬,來到了酒家所在的坊門之外。承平出示有韓克讓印鑒的夜間通行之證,順利入內,直奔曲巷深處的那間小酒家。
此處裴蕭元從前因事,曾來過一回。至于承平,不消說,是極熟的老客。陳家那幾個姐妹已是有些天沒見他面,正想念,不期他今夜到來,個個歡喜,丟下了正在陪飲的客人,全擁了出來,狻郎狻郎地叫個不停,呼小廝牽馬,迎他入內。忽然眾女又看到和他同行的裴蕭元。前次因是正事,他來去迅速,眾女并未看到過他。今夜見此位郎君形貌是少見得出眾,更是歡喜。嬌聲嚦語里,將客人送到位置最靠里的一間地方不大、器具卻十分雅致的酒屋當中。
承平和裴蕭元分案相對落座,陳家姐妹們送上各色精致的饌食。承平呼人取來他先前存的那一壇酒,拍開封泥,親自為裴蕭元斟滿,自己也倒了一杯,相互致意過后,他一飲而盡,砸了咂嘴,說了聲好酒,隨即望向好友,卻見他的杯還持在唇邊,似有些猶疑,便問“怎的,你后悔了”
裴蕭元飲了杯中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