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微微動容。
他向著前方之人,再次緩緩下跪。
“人非草木,焉能無悟。自臣受召入京至今,陛下對臣青眼有加,臣屢次犯上,而陛下皆予寬宥,及至下嫁公主于臣,對臣恩寵,更是當世無二。件件樁樁,臣銘記在心,沒齒難忘。臣今夜來此,怎不知是忘恩至極之叛舉,更辜負了公主對臣的心意,便是萬死,也難報公主恩情之萬一。然而,臣還是不得不來。”
“人死燈滅。先父和那八百死士,在世人那里,至多不過是茶余飯后的幾句閑談,同情者嘆兩聲,輕慢者,詆毀幾句罷了。莫說百年之后,如今尚能記起他們,乃至愿意費上口舌罵兩聲的人,怕也是沒幾個了。然而,于臣而言,他們是臣之父,臣之兄,臣之叔伯。人人皆有姓氏和名字,妻兒和家小。他們不是可有可無的死去之人。史官可以不記北淵,隨意擦去這一群人曾為圣朝流過的血,如同他們從不曾為圣朝出戰過,而臣這里,要臣和別人一樣,當什么都不曾發生,就此抹平一切,以此來換得余生顯達,臣怕是消受不了如此的恩幸。”
在他陳述之時,皇帝的眼角深深地下垂,面容一片漠色,又隱隱顯出幾分癯瘁之態,待他言畢,靜默片刻,皇帝抬起眼皮。
“所以,你今夜如此闖來,到底訴求為何”他淡淡問。
“臣方才已是言明,請出幕后之人。倘若先父和叔伯們確實不該蒙受冤辱,那么,便請朝廷還他們一個應當有的交待。”裴蕭元叩拜,直起身道。
“你要的交待,等到了時候,朕會給的”
“就這樣吧回去吧好好做你的駙馬,考慮朕方才的提議。”
至此,皇帝的聲音里也透出了幾分乏倦寂寥。他一手撐著榻面,動了下身體,似要自己慢慢靠躺回去了,然而,榻前那個年輕人卻未曾發出半點響聲。
想來還是那樣跪著,一動不動。
皇帝那已半歪躺的身軀在空中略略停了一下,皺了皺眉。
“怎么,你還不走”
今夜他本不該來。
沒有誰比他更是清楚,倘若來了,意味著什么。所有華麗的錦袍統統都將被撕扯下來,露出其下那或誰也不知到底會是何狀的真實面目。也不管那面目到底如何,只要他踏出了這一步,那個他曾一腳誤入的嶄新的極樂柔情世界,從今往后,他也將不配再度擁有。
如果他從不曾認識她,如果,她不是面前人的女兒,或許,他也能夠用別的方式來了結這一段在他心中橫亙了將近一十年的舊事。甚至,以血還血。
然而,已經沒有如果了。
當復仇變作了不可能,那么,剩下直面,為死去的人求取該當有的最低限度的公義,這是他如今能夠想到的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他怎可能因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回復便轉身離去。
“交待不是給臣,臣無須交待。朝廷欠的,是先父和那八百死士。”
“陛下指臣恃寵而驕。臣確是天下第一不知好歹之人。倘若他們在陛下這里是無罪的,臣再次懇請陛下,是現在,而非將來。”
裴蕭元那清晰而平正的話聲,響起在這座宮殿之中。
皇帝歪傾的身影凝固了片刻,接著,自己坐正,轉面,朝向前方。
“裴一,你在和誰說話”
他聲透淡淡怒意,頓了一頓,語氣又平和了些“朕再和你說一遍,將來會給交待”
“臣有罪。臣再問一句,為何不能是現在”
“不閱世情,何以問道。你不在朕位,怎知朕的考量。朕言既出,便必果,何須事事和你解釋”皇帝冷冷地道。
“此事無須再說退下去”
他低低叱聲,自己也摸索著緩緩側靠下去,閉了目,背對身后之人,再不發半聲言語。
裴蕭元依舊正跪在地。
他緩緩抬頭,凝目于面前這道如殘冬日暮遠山峰巒的枯瘦背影,望了許久。
“陛下。”他忽然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