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救盧文君有功,那點功勞,如何當得起如此厚封,全是沾了外甥的光,圣人替他圓面而已。他心里羞慚不去,唯恐被人背后議論,干脆連獻俘禮也不回,能躲一時是一時。恰好那小胡女又來求救,他本就有些放不下,出了那樣的事,怎忍心不管,將人接來后,左右沒有故舊小輩,不用一本正經作正人君子狀,索性放飛。白日里,教胡女寫寫字,念念書,所謂紅袖添香,不過如此,再給她起名玉眉,乃“人似玉,柳如眉”之意,夜則擁被同眠,享柔情綽態,全是他前半生從未有過的樂事,日子過得甚是舒心,幾乎忘卻愁煩,樂不思蜀,直到大喪噩耗從天而降,這才匆忙趕回。
今日到了,他實是生出近鄉情怯之感,不敢立刻入城,原本打算等到外甥來接,他先探聽下長安故人的口風,卻沒想到,外甥沒等到,竟是裴冀親自來了。
他與裴冀雖都是裴二長輩,輩分相平,但論年紀,裴冀比他大了一輪還不止,更遑論功勛威望和地位,竟勞他親自出城來接,還叫他看到了自己帶回來的胡女,當時羞慚欲死。然而裴冀一生幾度起伏,閱歷至今,何事沒有見過。寥寥數語,便化解尷尬,終于令崔道嗣安心了些,遂一道回城,為他和將要出京的侄兒夫婦設下今夜筵席。此事又被寧王知道了,不請自來。
三人正相談甚歡,裴蕭元入內,各行禮,請出入席。青頭跟在他的后面磕了一圈頭。裴冀是主人,笑請寧王和崔道嗣同出,忽然看見青頭,叫他上來。
青頭不知何事,哎了一聲,上去等待。裴冀命老仆取來一只宮制的長匣,打開。青頭探頭看
了一眼,是柄玉如意,不禁糊涂,躬身問“阿爺,這是何意”
裴冀含笑望著他“此為先帝叫我轉你的賞賜。先帝夸你是個好孩子。待你成婚之時,再賞你一千金,兩百畝田。如今先由我替你管,到時便交你。”
青頭驚呆了,醒神接過如意,摸了兩下,噗通跪地,朝皇陵所在的西北方向磕了幾個頭,忽然,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外頭的絮雨,和賀氏燭兒等人急忙一道奔來,見他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柄如意,哭得如喪考妣,滿臉都是鼻涕眼淚,裴冀寧王和崔道嗣也都面露戚色,裴蕭元沉默不動,不禁吃驚,問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圣人他老人家對我太好啦都要走了,他竟還記得我”
青頭嗚嗚了幾聲,又抱著如意,傷心地嚎啕不停。
裴蕭元到她近旁,低聲將方才裴冀之言復述一遍。絮雨意外之余,心中不禁也涌出幾分傷感之情,但很快,對著青頭笑道“我阿耶賞你,是想叫你歡喜的。你哭得驚天動地,萬一吵到了他。”
青頭一想也是,這才破涕為笑,抹淚從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將如意放回匣中,緊緊抱在懷中。絮雨便將裴冀幾人請了出來。
家宴設在后園一竹亭之畔,眾人依照份位繞席案圍坐,賀氏帶著胡女等人在一旁侍應。小虎兒在幾個長輩的膝懷里爬來爬去,大人談天說地,他便夾在中間,睜著兩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時不時也咿咿呀呀地嚷上幾聲,好叫人都看向自己。這不甘寂寞的可愛模樣,實在叫人忍俊不禁,一晚上,裴冀抱著他,都不知親了多少下。
在歡愉的氣氛里,酒席過半,崔道嗣趁了酒意,豪興大發,以箸為杵,以壇為缶,為外甥和甥婦二人吟一曲他當場作的鳳凰賦,為二人送行。
賦畢,絮雨和裴蕭元向他敬酒致謝。小胡女半懂不懂,然而雙目凝望,一眨不眨望著,滿臉崇拜之情。崔道嗣趁著酒興,又請裴冀也撫一曲,以不負今宵。裴冀欣然應許,命人取來古琴,架于竹叢之下,略一思忖,奏動一曲。
絮雨聽出,他所奏的,正是猗蘭操。
月明風清,竹影婆娑,不時有玉蘭的幽香隨了夜風送至。琴聲和著竹葉沙沙之聲,幽曠而清遠。小虎兒也玩累了,被小胡女抱在懷中,在她溫柔的輕輕拍背里,香甜睡去。
絮雨靜聆琴曲,不由記起裴蕭元作詩的舊事。記得當時,他因詩里引用此曲開罪了阿耶,惹他大為光火。而今時光荏苒,高堂已去,昔日那位叫她費心猜度心思的郎君,則變作了她的愛人。
她一時感慨,不由望了過去,恰遇到了他正靜靜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
撫琴聲中,二人四目相交,暗暗相互凝望。無須言語,便知此刻彼此心中靈犀,到底為何而動。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