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茵將折疊好的毛巾放進去,對她笑著說“你有我的電話,有什么事需要人,或者自己待的無聊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常過來看你。”
阿姨知道勸不住,也知道她的難處,人活著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苦難,能好好活著,誰不想活呢。
一聲哀婉的嘆息,她眼里有水光“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合適的配型,張醫生都說你運氣很好,你做醫生的時候救過那么多人的命,這是你的福報啊”
“什么福報不福報的,我不信那些。”葉茵笑笑,“有人比我更需要它,我”
“所以你打算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
兩人各有心事,說話的時候沒注意門口那微弱的腳步,直到聽到葉嘉寧的聲音,葉茵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回過身來。
床頭柜上放著一張合照,是丁見霖一周歲時他們一家四口去拍的。
那時一切都還很好,丁重的生意沒出問題,人還健在,他個子高大而儒雅,微彎著腰站在椅后,十五歲的葉嘉寧和葉茵并肩坐在前面,他們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調整好姿勢,穿著迷你版西服的丁見霖卻在按下快門的剎那扭頭往葉嘉寧腿上爬。
照片上的人都在笑,是葉嘉寧有意放在這里,不讓任何人收起來,她就是要葉茵每天醒來都能看到。
彼時的葉茵還是那個每天都有許多病人從全國各地慕名趕來求醫的腦腫瘤專家,她穿簡潔的襯衣和長褲,臉上掛著淡雅從容的微笑,身體還很健康。
此刻她站在病床前的身影已經消瘦得判若兩人,站久了都會覺得辛苦。
“手術我已經簽字了。”葉嘉寧態度堅決,“你哪里都不要想去。”
葉茵卻沒有像平時一樣和她針鋒相對,相反她難得的平和,像是哄她“寧寧,這個手術我們不做了好不好我的身體我心里有數,還能再撐幾年”
是啊,不做手術還能再撐幾年具體是幾年一年兩年還是三年運氣不好再惡化,這個幾又要縮減多少
葉嘉寧沒讓她說完“所以只有那個男人值得你活著嗎”
這話令葉茵蹙眉,幾乎是責備“你在用什么態度說你丁叔叔,他對你還不夠好嗎”
是很好,丁重幾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繼父,他視葉嘉寧如親生,對她的疼愛不比曲光輝少任何一分,怕她受委屈,怕她覺得被冷落,怕她在丁家的處境變得尷尬,所以和葉茵婚后一直抵抗著丁家長輩的施壓,直到七年之后才生育了丁見霖。
父母的離異并沒有給葉嘉寧的童年帶來任何心理上的傷害,丁重用充足的愛填滿了屬于父親的空缺。
他是很好的一個人,所以愛憎分明如葉茵,和曲光輝青梅竹馬多年愛情,但在發現他在外面有一個私生女、甚至年齡只比葉嘉寧小半歲時,只用一周時間就辦好了離婚手續搬出葦蕩山的別墅,曲光輝下跪痛哭都沒能讓她的腳步有一絲遲疑。
她和丁重的第二段婚姻建立在相愛和彼此尊重的基礎上,后來丁重公司陷入財政危機,被情緒激動的工人失手推下樓摔成植物人,她的選擇是義無反顧不離不棄,為了幫他還債治病散盡家財,辭去醫院受人敬重的工作,接受了一家生物制藥公司實驗室的高薪邀請。
葉嘉寧還記得有一天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找上門來,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的不幸,求她們把錢還給她。當時丁見霖也才三歲多,和她手里的孩子一樣大,聽悅灣的豪宅已經被查封拍賣,葉茵名下所有的個人資產都變賣用來償還債務,她們也已經山窮水盡。
葉茵默默地聽她哭了幾個小時,將手上的婚戒摘下來給她“這戒指你拿去賣掉,應該能賣個兩三萬,先度過難關,剩下的錢我一筆一筆還你。”
她這一身病有多少是那幾年辛苦勞累出來的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葉嘉寧心里怎么可能沒有一丁點的怨言。
“他對我很好,他值得你為他活著,付出一切用生命為代價,我不值得霖霖不值得”
當時因為跟葉茵賭氣,她把志愿從醫科改成了法醫,這幾年變得越來越堅強,也越來越話少,已經很久沒有袒露過心情,葉茵撇開眼沒讓她看見自己的淚光,聲音還是哽咽“怎么會不值得。你以為媽媽看著你這么辛苦心里好受嗎”
“我沒說過辛苦。”
再苦再累,她都從來沒有說過一句。
“你沒說我就不知道了嗎,我走過這條路,我知道它有多難,所以不想你再走一遍。”壓抑多時的悲愴如浪潮卷過喉頭,葉茵情難自禁地滾下熱淚,“媽媽把你生下來,帶你來到這個世界,不是要你受苦的。”
葉嘉寧把臉扭向一旁,手指緊緊捏著帆布包的肩帶,才能忍住呼吸里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