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道朝那邊行去。
那是一片安靜的竹林,道路曲折,通往的是附近一處前朝留下的山神廟。自從此處修了御園,桃林那側的山上又蓋了座道觀,這山神廟便漸漸沒了人供奉,道路上也漸生了野草,罕見人跡。
待到周遭沒人了,方臨淵單刀直入道“黎駙馬有話便說吧,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不大會繞彎子。”
“原也沒什么要緊事。”行在方臨淵身側的黎柘微微笑了笑,表情放松了不少,可以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思來想去,還是想親口謝過侯爺方才的仗義執言。”
方臨淵聞言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沒事,本來你就是個讀書人,能打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想來是有天賦在身的。”
黎柘聞言微微垂了垂眼,笑道“侯爺謬贊,確是我家境平寒,讀書多年,是養出了四體不勤的毛病。”
方臨淵當即反駁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王昶說什么你別放在眼里。以他之長攻你之短,倒教他神氣起來了。他怎么不跟你比比詩詞策論他這么大歲數,恐怕四書五經還沒讀全呢。”
他這話引得黎柘輕輕笑出了聲,方臨淵也笑了起來,兩人之間的氣氛也愈發輕松了些。
片刻,黎柘正了正神色,對方臨淵說道“侯爺勿怪我唐突您當真與先侯爺很像。”
方臨淵微微一怔,轉頭看向他。
“你見過我父親”他問道。
黎柘點了點頭,看向方臨淵的神情雖仍有些生澀,卻帶著沉甸甸的虔誠“我家在嶺南襄城關,五歲那年襄城蝗災,父親死于流民動亂。若非先侯爺及時鎮壓,將我與母親從亂軍中救出我便沒有今日了。”
說到這兒,黎柘垂了垂眼,掩去了眼睛里的水光。
提及往事,他稍有些哽咽,之后的話說不出口了。
他沒說,當年他母親被暴民侮辱,被救下之后,偷偷抱著他離了營地要去投江。是先安平侯方鐸將他二人從江邊救下,以為她是生計所迫,便取下自己隨身的荷包,讓他與母親拿去換米。
他母親卻堅決不要,說自己不過一條臟命,只想帶著孩子隨夫君而去。而他站在一旁,手中緊攥的絕命書落在地上,被方鐸撿了起來。
方鐸朗聲笑道“哪里臟了你家孩子不過四五歲就能寫下這樣多的字,我家的淵兒如今還只曉得玩蹴鞠,這全是你這做母親的心血啊。”
他絕口不提絕命書上寫下的骯臟往事,只夸他很會寫字。
他母親當即淚如雨下,而方鐸則將荷包塞進了他的懷里,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樣的亂世里,你娘還教你學了這樣多的字。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讀書,高中狀元,才不枉費她這一番苦心。”
時隔多年,他當真中了狀元,讓他母親享了榮華。
他則將最后的遺憾藏在了心底里。
非為他如今在貴人如云的京城被嘲笑踐踏,也非為他被迫指婚在公主府里如履薄冰。只為一樣,便是他做到了那位恩人的期許,卻未能于衣錦之日再見他一回,只能朝著虎牢關的方向,遙遙向他上一炷香。
他垂著眼,努力將眼中的淚意逼迫回去,卻在這時,他肩上落了一只手,輕輕拍了拍。
他抬眼,便見是方臨淵。方臨淵個頭比他高出一些,這會兒正好垂下眼來,笑著看著他。
“我父親最喜歡讀書人。”只聽方臨淵說道。“他若知道自己救了一位狀元郎,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黎柘強忍半天的一滴淚,當即掉落下來。
方臨淵隱約看得出來,黎柘還有往事沒說出口。
但驟然從旁人口中聽見他父親,他的心情亦有些復雜。
他記得襄城蝗災。那年他父親平亂有功,原本眼看著便要回京城領賞,許還能在京中常住幾年。
但就在那年夏天,隴西陷落,守將身亡。陛下一封急詔,他父親臨危受命,經過上京都沒能停留,直奔虎牢關而去。
他父親路過京城的那天夜里,方臨淵看見他母親在房中偷偷地哭。
“爹爹不守信用。”他安慰母親的時候,小聲說道。“他明明答應了要回家來看我們的。”
卻見他母親擦著淚,看著他的神情卻很嚴肅。
“你爹不是失約于我們,你爹是將軍,要做大宣的城墻。”她說。“這是你爹與陛下與百姓們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