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璴猝不及防,微微一愣,連眼睫之下深藏著的深沉殺意,也在這一瞬間被一抔泉水洗得干干凈凈。
他那天是在沖著他笑的。百畝蓮池,他面前唯獨他一人,看著他笑,仿佛天地之間,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似的。
和嘉公主的謾罵、旁人各異的目光,一剎那間,像全消失了。
趙璴按在茶盞上的手,輕輕收了收,拇指緩緩劃過柔潤的盞蓋,輕緩地像是生怕碰碎什么。
是了,他是在看著他,即便知道他是個男人,也沒有厭煩他
卻在這時,旁側幾人的勸慰中,和嘉公主冷笑一聲,聲音尖銳。
“只怕她能等,安平侯爺可等不了。”她說。
“不如這樣吧,改日我便挑幾個良家女子送去你們侯府里,給你們侯爺添幾個妾室。你既不能生,也該能容人才是。”
趙璴倏然抬起了眉眼。
這女人滿口臟污,在說什么東西
他不能生他是不能生。
他披著一襲羅裙,妖鬼般留在那個天地間最干凈耀眼的人身邊,看似霸占了他身側的位置,卻也心知,他不是那個能與他生兒育女,子孫滿堂的人。
但她可膽敢再說一遍,給誰送女人,給誰做妾
趙璴腦海里被遮掩住的角落像是被人一把掀開,里頭烈火熊熊,可焚萬物。
他腦海中的理智繃斷了一瞬。
卻也在這一瞬間,他聽到身后傳來了一道清朗的、宛若泉水擊石的聲音。
“和嘉殿下,在下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么可等不了的,不如您與我仔細說說”
方臨淵也快要氣炸了。
他剛拿到趙璴白給侯府投進萬兩白銀的賬冊,打算前來國公府接他一程,卻不料剛入園內,就聽見有人大放厥詞,對趙璴口出污言穢語。
這話他聽著都心驚,便是市井草民,奴仆囚犯,也不該用這樣話羞辱人吧
更何況,大庭廣眾,眾目睽睽。
他眼看著趙璴就坐在那兒,周圍眾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神色各異,卻沒一個人敢開口為他說句公道的話。
而趙璴,兀自挺直著背脊,不發一言,微垂著頭顱,竟難得露出了幾分他沒見過的孱弱。
恍然間,方臨淵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漫天風雪的宮闕。
這么多年過去了,趙璴仍舊是一個人,在別人的旁觀里,獨自承受著砸落的冷雪。
他不該是一個人。
他明明會暗地里護他周全,也會不發一語地救濟邊關與薊北的萬千百姓。但他連生辰的回憶都是灰暗的,連眼前至親的姑母,也如累世仇敵一般對待他。
他是掩在河沙里的珠玉,泥沙與污水沖打他,別人視而不見,他卻絕對不會。
方臨淵徑直上前,停在了趙璴身側,一只手輕輕落在了趙璴肩上。
這是一個庇佑與保護的姿態。
他沒看見趙璴在這一刻,抬眼看向他。
那雙眼里,并沒有分毫他想象中的堅韌與脆弱。
有的只是滿目冷冽的黑氣與殺意,像是深淵里爬出的厲鬼,在日光的照耀下,漸漸地消褪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