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師傅膀大腰圓,看上去一拳頭能直接把裴宴打死。
暗中觀察的白小川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被他表哥按住了“再看看。”
“看什么”白小川不可置信,“再下去就要發展成單方面斗毆了,表哥你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嗎”
“憐香惜玉,前提是香要覺得自己可憐,”黎白昕還是笑瞇瞇的模樣,“你看她像是害怕的樣子嗎”
裴宴確實不害怕。
這大師傅雖說一臉兇悍,仿佛隨時會暴起打人。然而仔細一瞧,這份兇悍外強中干,他表現出這模樣,威嚇居多。哪怕她真說不出來什么,多半也就是被罵個狗血淋頭,最多挨兩口吐沫。
她面對刺客殺手都面不改色,別說這一紙老虎。
聞言又夾了一筷子肥腸,細細品味一番,隨后走到露天后廚的灶臺旁,仔仔細細看過楊師傅備好的菜和香料、調料,才緩緩開口“辣子肥腸,先鹵后干煸。這肥腸外皮柔韌中帶著酥脆,辣椒和花椒的香味附著其上,干煸的環節并沒有什么問題。然而仔細一嚼,便會發現肥腸味道不夠醇厚,口感也有點過于軟爛,韌性不足,吃多了便會生膩,這說明是鹵的環節沒有做好,時間太長,且缺了幾味香料。”
“我吃田螺時,能明顯分辨出小茴香的味道,比一般的做法要重些,其他幾道需要小茴香的菜,放的量也很多。這說明廚子習慣多放小茴香,然而肥腸卻沒放,十分奇怪。我想最開始研究出這些菜譜配方的,并不是師傅你,而是你的長輩吧”
“恐怕你沒傳到長輩所有手藝,肥腸的材料才會缺斤少兩。味道不夠厚重,想來是少放了一種醬料大概是黃豆醬我看你其他菜會用到自制黃豆醬,說明那位長輩有用黃豆醬增加口感的習慣。”
“香料的味道也不夠豐富,少了份清香。這家大排檔菜品并不少,不同菜間香料重復率很高,那位長輩習慣用的香料應該都在這了。其中能增加香氣和清甜的大概是香砂、千里香、甘草這幾種。”
隨著裴宴敘述,楊師傅的表情從最開始的不以為意和兇悍,逐漸變成不可置信,最后整個人都愣住了。
久遠的記憶回溯,年輕的父親一邊調鹵料一面念叨“黃豆醬再來兩勺香砂、千里香、甘草抓一把,再多放點小茴香。兒啊,你知道我為啥子要喜歡放小茴香噻因為你媽就喜歡小茴香的味道,我當初就是靠多加了小茴香的肥腸打鹵面,把她追到手的”
當時的他,只覺得父親絮絮叨叨,十分叫人煩躁。捂著耳朵不聽不聽,滿腦子出門玩耍,后來父親便不在他耳邊說了。
人到中年,寥然一人,尋尋覓覓了這么久的父親味道,竟藏在久遠的童年里。
五大三粗的漢子,在煙火氣和嘈雜人聲里,忽而淚如雨下“是,是,就是缺了這幾樣這就是我爸的肥腸配方”
他看著裴宴,不再是惹人煩的半吊子食評家,而是大師、是菩薩“姑娘,不不大師,謝謝,謝謝你”
他就差當場給裴宴跪下,掏出幾張紅票子塞她手里“大師,我有眼不識泰山,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我看你像外地人,以后只要你來眉江,來我楊記大排檔,我這輩子都給你免費”
裴宴被一強壯大漢拉著哭得涕泗橫流,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道“錢我還是不要了,能讓我仔細瞧瞧,你那道熗炒田螺是怎樣做的么”
從前她拜訪民間名廚,脾氣好、不知她身份也不嗇指教的有;得知她是御廚后主動進獻秘方也有;因祖輩規矩不能外傳秘方,卻實在對她全大庸排得上號的手藝見獵心喜,主動要求切磋,好在過程中相互指教,互通有無的更是不知凡幾。
裴宴剛才嘗過熗炒田螺滋味,很覺驚艷,放在以前,肯定直接上前請教。
然而現在的她并沒有“宮里來的”身份,也不再是出了名的好手藝,直接求指教,忙得熱火朝天的大師傅大概率不會理。至于要求切磋那很大概率會直接被當成找茬的神經病。
作為食客,她只能遠遠看些囫圇步驟,頂多就是靠敏銳味覺辨認出幾樣明顯的香料調味。
而一道菜的精髓,更多的是藏在細節里的。
本以為要留個遺憾,然而如今峰回路轉,她自然要抓住學習機會。
楊師傅摸不著頭腦,這姑娘不是食評家么,怎么還想看菜是怎么做的不過裴宴解決他多年心病,別說只是讓他演示一遍,哪怕直接問他要配方,也沒有不給的道理。
反正他們家的配方也沒什么不許外傳的規矩,這姑娘是外地人,也不會跟他搶生意。
白小川眼睜睜地看著那頭從劍弩拔張,到其樂融融,楊師傅招呼著裴宴湊近些,一邊做一邊大方地跟她講香料調料的配比,為了讓她記清楚,還刻意多做了兩遍,他整個人都震驚了。
剛才他刻意湊近,拉長耳朵,聽了全程,震驚程度不比楊師傅低。
他來這家大排檔吃過幾次,能感覺到肥腸不如田螺,后面幾次來就只點田螺。可要他像那姑娘一樣說得頭頭是道,甚至直接點出缺了哪些材料白小川自認做不到。
他扭頭“表哥,你能說這么詳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