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深深呼吸幾個回合,重新將目光落在紙上之時,阿婉已重拾新紙,提筆默然許久,緩緩寫下專留給他的訣別之言。
她還是這樣,似乎從相識之日起就未曾改變一般,絮絮叨叨讓他腰疼勿要久坐,記得按時吃飯、多喝水、勤添衣,字字句句細致瑣碎,滿是溫暖。
最后一筆一劃地囑咐“二爺,入宮以來承蒙您厚愛蔭庇,我此生過得很好”寫到這里,她已經慟哭得拿不動筆,用兩只手捂住不住往下掉淚的眼睛,好一會兒了才緩了過來,重新顫抖著繼續寫,您要好好吃飯、長命百歲您沒罪,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要認罪,您養好身子,一定有昭雪之日
原來在他不顧性命與尊嚴為她低聲下氣懇求一線生機之時,她也賭上性命要在這地動山搖的絕境中為他力證清白。
胤初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離開夢境,他便一直在那牢籠之中陪伴阿婉,里頭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時候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門縫下漏出的一
點微光,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也算夠本了本來就是撿來的”
回頭等太子爺出來了,就讓阿瑪和懷章辭官回徽州去種田胤聽得又想哭又想笑,他的傻姑娘還相信他能復立呢。
等等胤初腦中仿佛有閃電劃過,他難不成是被廢了兩次那他之前夢到被高墻圈禁在咸安宮的他難不成是
后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夜,他偶爾能聽見那些看守的侍衛、太監在外頭喝酒說話,有一日,他忽然聽見那些奴才們談論說四阿哥尋到了大阿哥謀害廢太子之罪證,因他素來與太子親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誤以為他謀劃為廢太子脫罪,便勸服了素來不爭不搶的三阿哥,由他代為將這些罪證上奏皇上。
胤仍聽聞后恍然大悟,他果然是被廢了兩回
這才是第一回
這事在外頭引發軒然大波,對大阿哥的處置還沒下來,但聽聞惠妃已在乾清宮門前脫簪請罪了。但皇上沒有見她,她年紀也大了,在雪中長跪了一會兒就昏了過去。
“皇上肯定后悔了。”那侍衛嚼著花生,壓低了嗓子。
康熙的確后悔了,所有人都瞧出來了,他發覺自己冤枉了太子,但讓老皇帝認錯,他又下不來臺早在見了官房里遞出來的程氏供詞,康熙再回憶與太子之間的父子親情就沉默萬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稱胤褪與蒙古喇嘛巴漢格隆合謀魘鎮于廢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謬之事,頓時讓他找到了開釋廢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釋放廢太子,特準其從拘禁的行宮回京,依舊回毓慶宮居住,賜物賜食賜衣賜藥,又屢次遣梁九功去毓慶宮探望。
胤初也是在這時又飄散于天際,他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了,他看到廢太子仍舊了無生機地躺在床榻上,望著寢殿書案之上出神那里貼著一些四方小紙,上頭全是阿婉說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還有的是“春捂秋凍”
而悄悄入宮探望太子的康熙也在太子的書房里見到了程氏為太子準備的各種各樣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兒,有按摩脖頸的小木槌、與太子身材相符合的曲背座椅、被太子妥帖地收在箱子里的一沓沓膳食食譜。
那食譜從康熙三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七年,每一日、每一餐,厚厚積了一箱子,那程氏十年如一日地為太子調理腸胃,
竟然一日也沒有間斷落下
康熙看著那些食譜,時隔多年,又想起了赫舍里皇后,他們曾一起走過了最難的日子,每個孤燈深夜,赫舍里也是這樣輕聲細語為他披衣、共剪燈燭。
身為帝王,康熙看不上程氏的出身,也嫌棄她不通詩書并無多少才華,他覺著這女人不過憑借一張臉得了太子寵愛罷了,她如何比得上世家出身、才華橫溢又知禮孝順、賢惠大方的太子妃為何太子要棄珍珠而獨愛魚目
如今時至今日,康熙親眼所見,他才終于明白太子跪在雪地里的那些話是何意義。
要怎樣為一個人,才能這樣日夜不綴、面面俱到、細致入微有人好在明面上有拿得出手、訴諸于口的功績,而有的人卻好在日常點滴之中,不聲不響、靜水流深,可這些看不見的好處、聽不見的深情,卻不得不受人誤解、看輕,只有她陪伴在身邊的人才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