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文人,最知曉筆下心思,不平則鳴,鳴有長短,他的兒子,到底學不了阮嗣宗。
元豐二年新歲,蘇軾出獄,轉押黃州,規定“本州安置”,不得暫離州境,相當于還在被管控。但比之死亡,總歸幸甚。蘇軾高興不已,一口氣寫了兩首詩。所謂“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他怎么還寫詩呢”有人不理解了,“這什么詩案不就是因詩獲罪嗎他還一出獄就寫。”
“詩以詠情,劫后余生,蘇軾這是高興啊”
皇宮。
宋神宗失笑“竊祿從來豈有因,他倒是曠達。”
盛唐。
李白和杜甫對視一眼,也輕笑出聲“蘇軾真是,天生的詩人。”
不過據說這兩首詩寫完之后,蘇軾也對自己深感無奈,扔下筆感嘆怎么自己就是改不了,悵恨自嘲,盡在這一句了。
貶謫途中,蘇軾得以與弟弟蘇轍一見,蘇轍替他哥復盤,說這一樁禍事都是源于詩筆口舌,勸他哥謹言慎行,免生是非。生死面前走一遭,弟弟又言辭切切,蘇軾自責不已,以詩應答。
黃州在長江邊上,是荒遠之所,自是比不上曾經的蘇杭。蘇軾是犯官,在黃州又沒有什么熟人,暫時下榻在寺廟之中。他的生活終于平靜了,死生風波遠,他日日睡著覺,享受這難得的安寧,可心中苦楚又有誰知呢
他不敢見來人,只趁著夜色,才悄悄出門散步,偶爾喝些村酒,卻不敢多喝,只怕酒后失言。他后來作詞,記錄此時情境,是“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水鏡上出現了那闋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詞很簡短,卻與蘇軾此前的詞都不相同,清潔、蕭索、空靈,不似凡間語。
歐陽修闔眼,仿佛見才子寂寥“幽人、孤鴻,俱是一體,揀盡寒枝不肯棲,又隱隱為內心操持表態,詞在蘇軾筆下,倒是如詩了。”
客棧。
蘇轍望著水鏡里的詞悄悄辛酸,人似孤鴻,不肯向凡塵,兄長向來如此孤高自許,可那“有恨無人省”的日子,真是苦啊
御史臺的那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到底是在蘇軾的心里留下了難言的隱痛,而他一介犯官,縱有驚世才,又有什么指望呢
他的人生向來順風順水,然而一夕風波惡,竟然落拓至此,看似平靜的日子里,是彷徨孤寂,心中隱痛,唯有自己知曉。
他望著赤壁江水滔滔,看盡古代英雄功業,想到自己前半生的繁華與失落,怎么不會生出人生如夢的悵惘
輕飄飄的問句入了心,軒窗下,李賀目光哀哀,他一時不知道是自己蘇軾幸運,還是自己幸運。蘇軾雖有烏臺之禍,但到底科舉揚名,一展所學;他雖不得科考,但卻無生死之厄。可是無論哪種,不都是如夢一場,縹緲虛幻么
另一邊,柳宗元也覺得有些寂然了,他想起未來的自己,被貶永州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這般心境他覺得自己也似那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了。
北宋。
梅堯臣微微搖首看向歐陽修“只怕你是要看走眼咯。”
功業難成,韶華易逝,蘇軾分明是無可奈何。
歐陽修但笑,悠悠反問“若當真如此,蘇軾又怎么會說他的平生功業,只在黃州、惠州、儋州”
梅堯臣倏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