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話語梗住,她怔了怔,抬首望向對方。丞相病中只有一素髻,斑駁微亂,白發叢生,這份病癥像是一只長滿刺的藤蔓探入軀干,尖刺扎入血肉當中,不停地汲取著、飲用著她的鮮血與精神但依附盤結在她身上的只是病癥么,還是這個半壁江山都守之艱難的東齊
“拜認姐弟乃是大事”薛玉霄慢慢道,“如此托付之舉,乃是窮途末路所為。丞相太過灰心了。”
王秀面露笑意,看著她搖了搖頭,說“人對自身的大限,常有所預料。侯主凱旋,我不為你慶功,先談此事,著實失禮,但我平生只有兩件事,只有兩件事未完,我咳、咳咳咳”
她驚天動地地劇烈咳嗽起來,喉口被血氣淹沒。王珩慌亂地上前覆背順氣,眼眶微紅。
丞相松開握著王珩的手,緊緊地抓住了薛玉霄,這只經歷滄桑的手掌握住她,聲音反而愈發中氣十足,愈發肅然“第一件事,就是托付你照顧珩兒,他固執不肯改意,往后之事恐怕艱難。請薛侯看顧他,以后就是他的長姐、他的異姓長輩,好好教導、保護他,只要珩兒平安,不受人欺辱,放鹿園乃至瑯琊舊居之物,憑卿取用,絕無怨言。”
每字每句,如同在風雪與火焰交加的境地里灼燒過一遍,淬著為人母者的垂愛與心血。
兩人四目相對,薛玉霄平靜的心境驟然翻亂,如有波濤浪涌。她靜默了一息,只考慮了這么短短的一個呼吸,便應道“好。”
與其說是考慮,不如說是堅持。王丞相半生執政,竭盡所能,堪為國士。如此國士相托,她的理智僅僅能堅持過一個呼吸而已,便被人之情感壓倒,答應下來。
王秀吐出一口氣,道“我會在放鹿園舉行宴會、昭告京華。”
依照大齊律,義親與血親相同,只要完成儀式、寫明帖子,又有雙親同意,即可成立。薛玉霄能名正言順地照顧他,而王珩也要敬重她如親生長姐。
薛玉霄輕聲一嘆,道“即便丞相家財千萬,我取之何用嬋娟絕非趨利之輩,為丞相托付之情、珩公子知音之情,當不負所托,請丞相切勿擔憂,安心養病為要。”
她言辭懇切。
王秀卻只是搖首道“薛玉霄,你不恨我嗎”
薛玉霄話語一定,意識到她說得是退婚之事,道“那并不算是錯怪我。”
丞相默然而笑,隨后聲音漸響,以笑聲掩蓋著疾咳,那雙往日清澄肅穆的眼眸盈滿濕意,抓著薛玉霄的手道“凱旋侯凱旋侯我等你加爵封王的那一日,我等你名揚天下的那一日,我等你掃盡胡塵還舊都,燕京、燕京燕京
的梁上燕,
子拙多年未見”
王秀字子拙。但眾人叫了她太多年的丞相,
這兩個字仿佛已經代替了她真正的名諱,成為齊朝官場上一顆矗立不倒的山石。
“丞相”
“珩兒此后平生,我已放心。家事已全,國事何日能全北望燕京十余載這陪都、終究只是陪都,我不知還能等多久,薛侯,我不知還能等多久,但悲不見九州同但悲不見九州同啊”
丞相平生,未有如此失態的時刻。
薛玉霄反握住她,仿佛要從自己血肉充盈的年輕身軀中分出力量。
過了不知多久,王秀重新支撐起精神,疲倦道“罷了,這些話說了太多年,不必說了。家國天下這四個字,恐怕都要勞煩于你了。”
薛玉霄渾身微滯,像是被這句話突然洞穿明悉了自己的想法。她緩緩地松開手,道“丞相,這樣做,你不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