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廂是塵埃落定,那一廂卻是剛剛開始。劉瑾與李東陽之間,除了最開始的幾句“您這邊請”、“小心腳下”之外的幾句客套話外,再無別的說辭。文官與宦官之間本來就是水火不容,這般“相敬如冰”也是常態,如若他們真的談笑風生起來,該愁眉苦臉的就是朱厚照了。
在徐溥與李東陽進門之后就被帶到外面來的張奕正百無聊賴之際,就見慈眉善目、風度弘雅的西涯先生入門而來,他驚得立時就將書丟下,忙上前行禮道“學生、學生張奕,見過李老先生。”
李東陽一見他包得嚴嚴實實的雙手,不由微微皺眉。雖對外戚張氏不滿已久,但都御史張歧的確算是張家中難得的一個靠譜官員,眼見其子受傷至此,李東陽還是多了幾分憐憫之意。他當下和煦地問了問張奕現如今的進度如何,可有不懂之處,張奕這些天也被嚇壞了,眼見這位文壇領袖如此平易近人,心下既受寵若驚,又感動不已,忙磕磕巴巴地說了幾個問題。
李東陽皆一一解答,又勉勵道“先前幾位先生皆是愛之深,責之切,并非是言你的學問一無是處。在你這個年紀,泛知五經,已算是不錯,但治學乃長久之事,需把握要旨,要切記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1”
張奕忙拱手道謝,李東陽點點頭,又疑惑地看向劉瑾“不知李越何在”
劉瑾心下一跳,但他一個鐘鼓司的太監總不能攔住內閣閣老不讓他見人吧,更何況李東陽還是奉太子的命令而來。他只得將他引往月池所在的靜室。
一推門而入,李東陽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宣紙的雪白,墨字的厚重,與少年手上刺目的血紅交織一片觸目驚心,就如一支鋒利匕首扎進了李閣老的眼眶之中。羅祥忙上前見禮,他早在聽說有二位閣老齊至時,就將手里的藥和點心又藏好,萬一太子立時召見,那不就露餡了。而至于月池,她對外圍的動靜充耳不聞,已然陷入了極度專注的狀態中,因為唯有這樣,她才能再堅持下去。
劉瑾一見李東陽大為震撼的神情就知不好,皇太子有意的懲罰說不定倒成了這小子得到儒臣認可的敲門磚。他抬腳就要上去叫過月池,卻被李東陽阻止。他拈起一管彩漆紫毫,走到了月池身側,提筆揮灑寫了一個永字。
他用筆流暢,運轉自如,動作瀟灑又不失平穩,至于他所寫之字,更是端莊流麗,清正典雅。他一面寫一面道“習字先從楷、隸入手,家父嘗衍書圣王羲之永字八法,變化三十二勢,及結構八十四例,并為著論2。你既苦心習字,不妨先從八法入手,待到融會貫通之際再習家父的大字結構八十四法。”
月池突然一聽身旁人聲,如聞驚雷,待到明了其意時,更是呆若木雞,只聽李東陽繼續道“側不得平其筆,當側筆就右為之,勒不得臥其筆,中高兩頭下,以筆心壓之;“努”不宜直其筆,宜立筆左愜而下;耀須蹲鋒得勢而出,出則收。策須祈筆背發而仰收;掠者拂掠須迅,其鋒左出而欲利;啄者如禽之啄物也,立筆下髦,須疾為勝;碟者不徐不疾,戰行欲卷,復駐而去之。3可聽明白了”
月池下意識點頭,心知他是在教點、橫、豎、鉤等筆畫寫好的關竅。在點頭之后,她又覺這般太不禮貌了,忙應聲道“學生聽明白了,多謝先生指點。”
李東陽點點頭“唐時李陽冰曾有言,昔逸少攻書多載,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其備八法之勢,能通一切字也。如你有心于書法上有所造詣,切莫覺枯燥,需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4”
月池拱手一禮,正要致謝,李東陽卻因又一次見到她傷痕累累的雙手,補充道“凡事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你雙手傷成如此模樣,連筆都拈不穩,如何習字,還是暫且休息,待養好傷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