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發現,她竟然對這個回答絲毫不意外,這的確是皇太子一貫的作風。她又問道“那么,其余潛逃的數萬漕軍又該如何處置”
她以為這個問題會讓他為難,會讓他升起一星半點的憐憫之意,他能殺了這十幾個人,可那流竄在外的數萬漕軍,他總不能全部殺光。她就能以此勸他,網開一面。
然而,讓月池萬萬沒想到的是,朱厚照毫不猶豫地回答“孤已向父皇請旨,另選能將任漕運總兵官,來此整頓,貪官污吏當殺則殺。潛逃漕軍如無觸犯其他刑律,既往不咎。若已觸犯刑罰,主動投案自首者,罪減一等且不牽連其家人。”
一提漕運總兵官,月池便明了他打得是什么主意。景泰年間,黃河多次決口,漕運堵塞不行。而因英宗土木堡被俘,遭受一場浩劫的京城卻急需南方的糧草。當時的漕運總兵官徐泰對此束手無策,景帝無奈之下,派右金都御史王竑總督漕運,一改大明開國以來以武將督漕的舊例,正式確立了文官總督漕運制度。
自此,漕運一項從此便由文武兩主,雖然漕運總兵官的品秩高于總漕御史,可有明一代,武將哪里能與文官抗衡,漸漸職權旁移,便成不可逆轉的事實。可現如今,太子爺有意打壓文官,收回一定的職權,自然要借著軍士的苦楚,順勢恢復總兵官的地位。
可是,月池不解道“您既然有心加恩漕軍,為何單單將這十余人排除在外,何不對他們也罪減一等”
朱厚照道“要怪只能怪他們命不好,如這里住得是一般舉子,孤只會廷杖三十,發配邊疆。如住得是官員,也最多廷杖五十,再沒為奴籍。可偏偏,這里住得是孤。”
月池心神一震,只聽他道“如果只因身受苦楚,行刺太子也可免除死罪,那天下的亡命之徒,豈非群起而上。此例不可開,天家的權威,不容絲毫褻瀆。他們必須死。”
月池辯解道“可不知者不罪”
朱厚照打斷道“正因如此,孤才賞他們全尸,而不是刮上三千六百刀,再滿門抄斬。孤還會允他們尸身還鄉,免除其家的債務。如此,兼顧律法與人情,相信他們自己知道,也會感恩戴德到極致,不會有絲毫的怨言,更遑論他人。”
月池一時張口結舌,她半晌方道“陛下臨走前召臣至乾清宮,言說您為政敢殺伐,卻少仁厚,更乏愛民之心。萬歲希望您能多一些悲憫之情。”
朱厚照聞言訝異地挑挑眉“原來如此,孤就說父皇怎么那么好說話。可李越,你要知道,即便是父皇遇到了這樣的事,他也絕不會留這些人一命。我們愛民是為了獲得民的忠心,而不是拆自己的臺。”
月池啞口無言,此刻她竟然連一句反駁之語都說不出。弘治帝對自己兒子的了解明顯不足,而她時至今日也才發現,她根本沒有讀懂朱厚照。他看得太透了,儒家道德背后的利益交換,在他眼中無處遁形。弘治帝所擔憂的,他為爭權奪利引起民憤之事,根本不會發生,或者即便發生,他也能夠將其控制在不影響他統治的勢態范圍內。只要有助于他大權獨攬,他不介意施惠天下臣民,而只要不干擾他的權力,百姓是苦是樂,亦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比起三年前的直來直去,他變得更加可怕,因為他除了會運用權力,還學會了偽善。這是她教他的,她用孟子的話,點醒了他。而她本應在朱厚照益發優待她時就該發現這點,如果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現下只怕已愿意為了他拋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可惜,她已經見過天堂的光明,地獄里的這點小恩小惠,無法讓她舍棄自身的獨立人格。她一直以自己的清醒為傲,可事到如今,她卻開始懷疑,特別是現在,朱厚照不虞地問她“你是誰”
月池略帶茫然地看著他,她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我是李越。”
朱厚照又問“你是民,還是官,你是上,還是下回話”
月池默了默“我是官。”
“你還知道你自己是官吶。”朱厚照哼了一聲,“可孤怎么瞧著,你的行事章法,同庶民沒有兩樣。”
月池嘆道“可當官不是為了替百姓謀福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