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像一個幽靈一樣飄出紫禁城,家里的轎夫早早就侯在了路旁,一見她來就驚訝道“老爺,您這是怎么了”
月池擺擺手,她一回家就進屋去了,貞筠和時春面色煞白,一個急急奔出去叫大夫,一個想來問她卻又連話都說不出,緊緊咬著下唇,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如同蓮葉上的心露。月池已經連假笑都裝不出來了,她仰面躺在床上,仿佛被抽去了骨頭,拉著貞筠的手道“我怕是不成了,幸好有皇后在,還能保得住你們。”
語罷,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連躺了幾天幾夜,先是外頭的大夫來給她瞧病,接著葛林又住到了她們家,每天像哄祖宗似得哄著她。月池不愿為難他,不論多苦的湯藥都能一飲而盡,頭上的傷口漸漸結痂開始脫落,可人卻始終懨懨得沒精神。
葛林急得肚子都小了一圈,他問道“李御史,算是老夫求您了。您雖沒讓午門外的那幫人免去一頓打,但錦衣衛聽到您在乾清宮的動靜,嚇得不行,也沒敢下狠手。他們都傷得不重,都是年輕人,回去躺個幾個月就活蹦亂跳了。他們都無大礙,您這么是何必呢。外頭雖都叫您鐵頭御史,可不意味著您真是鐵打得呀。”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叫我什么”
葛林一臉正色“鐵頭御史吶,您在士林中的名聲算是立下來了,日后史家工筆,也會記下您的義舉。名聲有了,皇上也不怪罪您了,您這還有什么可愁的”
記下什么,鐵頭御史李越嗎噗,那還是算了她盤腿坐在床上,開始喝粥。葛林被她鬧得沒脾氣了,他道“您說說,您心里還有何不自在的,您說出來,老夫幫您想想辦法。”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頓,她不由莞爾“要想真正快活,只有離開此世了。不過,這風險太大了,萬一回不去好吧,皇上要是能準我辭官歸故里,我就千好萬好了。”
貞筠在一旁道“正是,去哪兒都好”
葛林搖了搖頭“別說是活著走了,您哪怕是一個不好尸身都未必能夠還鄉。老夫還得給您陪葬。”
月池手中的碗在桌上磕出輕響,貞筠亦是面色如土,她是曾經敢對著朱厚照指桑罵槐的人,她把那個人漸漸只當作是尋常后生,可今日他翻臉無情,真正天威震曜時,貞筠才驚覺,那是個什么樣的天王老子,在他面前,自己不過是螻蟻罷了。
她望著葛林道“葛太醫,您就沒告訴萬歲,我們老爺病得起不來身,實在不能去監斬嗎”
葛林一愣,目光閃爍“御史的身子本無大礙,關鍵是心病。老夫我,怎敢欺君呢”
貞筠恍然大悟,她氣得柳眉倒立“你你就不能稍稍粉飾一下”
葛林長嘆一聲“恭人,粉飾又能如何,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吶。身立朝中,誰又能永遠和萬歲硬頂呢”
月池心知肚明,這話看起來是說給貞筠的,實際卻是說給她的。她悠悠吐了一口氣,驀然一笑“您說得是。慢慢的,我說不定就習慣了。”反正她已經放棄了時春的兄長和同鄉,放棄了俞潔,如今再添幾十口人也不算太多。慢慢的,她就不會為此而心痛羞愧,她會認清自己的軟弱和無恥,然后逐漸把這當作理所當然,高高興興地像劉瑾一樣活下去。她一定會過得很好,貴極人臣,名滿天下。
第二天,她就肯下床了,像往日一樣,每天遛狗、做飯、鍛煉、看話本。葛林喜得牙不見眼,時春和貞筠如果不是看到她頭上還沒好全的傷疤,還懷疑前幾日是自個兒在做夢。可隨著行刑日越來越近,她發呆的時候卻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最終到了行刑的前一日,她還是出了門,去了刑部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