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轉身,拔腿就跑。眾人啐道“呸,真是個偽君子”
王守仁望著他的背影,苦笑著搖頭,然而就在他將要跑遠之時,王守仁旁邊的弟子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這名弟子名叫王艮,本為一個灶丁,正是這學究口中的賤籍之人,可他卻憑借著自己不懈努力,自學成才,最終拜在了王守仁名下。
那學究腳步一頓,轉身色厲內荏道“你們要做什么,我告訴你們,今天我到這兒來了,可是有許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要是我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王艮起身,他朗聲道“少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質疑,百姓之行,難求知嗎”
學究哽著脖子道“是又怎么樣即便有知,那也不是真知,也只是異端”
王艮冷哼一聲,他道“我正要把你一直叫嚷的話還給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滿口胡語。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百姓日用即為道”
這短短兩句,鞭辟入里,恰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謝丕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像不再懸于云端,而落了下來,落到了厚實的土地上,落到每個人的心里。他直到此刻,方明白月池那句話的含義,他喃喃道“別再拘束于眼前的蠅營狗茍了,為往圣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本分。”
而他們認為,打破目前思想困境、科舉困境的辦法,就是讓理從秩序工具重歸到每個人身上,不再成為圣人話語的傀儡,而是真正世俗化、扎根到民間去,以此廣袤的土壤,來煥發新的生機。可這談何容易啊。
講學完畢之后,王守仁走到他們身側,道“這下知道,為何我不怕連累了吧。”
謝云扯了扯嘴角“那是,您要是再這么講下去,想弄死你們的人,肯定比想弄死我們哥倆的人多多了。”
王守仁和他的弟子們“”倒也不必這么直白吧。
謝丕則是定定地看向他,問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王守仁同意了。他們二人獨處時,謝丕一開口就是一針見血“您為何不講王道”
陽明心學反對空談,強調經世致用,反對精英論調,宣揚人人皆可成圣。這在順應新時代新潮流的同時,已經嚴重觸犯了那些把持話語體系的士大夫的蛋糕。這也注定在不久的將來,在精英儒學與世俗儒學之間,必定會有一場生死搏殺。而在皇權至上的時代,哪種學說能獲得勝利,其本身的優越性固然重要,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學說能不能適應統治的需要。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皇爺要什么。王守仁道“他要至高無上,比祖宗還高,比圣人還大。”
謝丕“”
王守仁道嘆道“我已言說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了。”
謝丕明白他的意思,這其實是儒學內部的分裂,既然強調道德的至上,又要強調統治權的掌握。所以,歷代學者彌合這一裂痕的辦法,就是抬出一個圣王。如果當今不符合圣王的要求,那就努力去教化感化他。可是正德爺大家努力了三十年后,終于認清了現實,他是變不了的。他不但自己不變,還要求別人跟著他變。
但對真正的大家來說,實在是強人所難。王守仁已經在道德上提出人人皆可成圣,總不能在治權上立刻又反過來說皇帝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吧。這理論框架不就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