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薛鐵將車停在路邊的一條小河旁,架起鍋子燒起了熱水。
吃的干糧,他們已經不敢再拿出來了。
剛從北平出來的那陣子,他們什么都不懂,嫌干糧太硬,想拿開水泡軟了吃,結果幾個餓得已經開始吃樹皮草根的難民,拿起幾塊大石頭就朝他們沖了過來。
薛釗博一個手藝人,哪見過這個場面,連忙將手中的干糧扔了出去。
誰知道難民越聚越多,將他放在車里的食物都搶走了,那些更值錢的古籍、大洋反而沒人要。
到了最后,饑餓的人群不管不顧,甚至將薛鐵拉車的馬匹也給搶走了。
他們將那馬拉到馬路上,一刀就捅進了馬脖子,鮮血像噴泉似的直往外沖。
這些人如同惡魔一般,馬還沒死透,就開始割肉,撕下血淋淋的一塊,直接放進嘴里嚼幾口,就那么生生咽下去了。
一匹馬,被一百多人圍著,不到半個小時,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連那些內臟,都被人搶走了。
薛釗博看得目瞪口呆,渾身直發抖。
他的老伴,也就是薛鐵的娘,身子骨本來就弱,這一次驚嚇過度,當晚就發起高燒,直接病倒了。
沒了馬,還有車,薛鐵正年輕,又身強體壯,就成了拉車的車夫。
“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薛鐵老娘靠在車廂里,一陣咳嗽。
“孩兒他娘,快了,很快就安全了。”
薛釗博伸手握住她干瘦又冰涼的手,端著一碗剛燒好的熱水,放在嘴邊吹了又吹,低聲說道,“等到了金陵,咱們再買一套院子,里面種點花花草草,再也不走了。來,先喝口熱水。”
薛鐵老娘費力地支起身子,喝了兩口水,氣色也好了不少,反手抓緊薛釗博寬厚的手掌,泣不成聲:“老薛,我怕是挺不過去了。你,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顧鐵兒,不然我死都不安心。”
薛釗博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他連忙背過身深吸了一口氣,再轉過來時,臉色已是鐵青,低喝道:“你胡說些什么呢?!好好歇著,我不會讓你們有事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說完,薛釗博也不敢再留在車廂了,連忙掀開簾子,鉆了出去。
薛鐵看到老爹這副模樣,一臉擔心地問道:“爹,娘怎么了?”
“沒事!”薛釗博此刻心情沉重,也不想跟兒子多說什么,他擺了擺手,說道,“餓了就到車廂里去吃塊餅子,別發出聲音。”
離家之前,薛釗博本能地將一些耐放的餅子、肉干放在了車廂底層的暗格里,就是為了以防萬一,沒想到路上還真被難民強搶了,這些暗格里的食物就成了他們最后的保障。
如今已是八月份,晚上也有些悶熱,薛釗博和薛鐵父子倆靠在馬車的車輪上,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薛釗博還沒醒來,耳邊就傳來了薛鐵的哭喊聲:
“爹,爹!不好了,娘,娘她,她沒了!”
薛釗博猶如被人在心尖上扎了一刀,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來到車廂里想要將老伴拉起來,卻發現她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了。
“起來!你給我起來!”
薛釗博紅了雙眼,使勁拽著老伴的手,聲音憤怒無比,“你好自私啊,一死了之?讓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活著?我偏不!”
“你一輩子都聽我的話,老了老了,就敢不聽了?”
“你給我起來!我不讓你死,你怎么就敢死?!”
薛釗博瘋狂的模樣,把薛鐵給嚇壞了,他一把抱住老爹,哭著說道:“爹,娘死了,你讓她安靜一會兒吧。”
“死了,她死了!”
薛釗博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整個人都癱倒在了薛鐵的懷里。
直到這時,他的眼淚才像決了堤的河水,嘩嘩地往下流,薛釗博卻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一聲也不讓自己哭出來。
周麗娘,生于1889年,卒于1937年。
6歲時因家貧被送入薛家做童養媳,16歲與薛釗博成婚,先后生下三女一男,一生為人賢淑本分,勤儉顧家。
死時,僅草席裹身入土,以及一塊刻著姓名的木牌。
沒有棺材,也沒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