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中年和尚雙目微閉,一手豎掌放在胸前,一手穩穩地拿著木槌,一下一下地敲著面前的木魚,嘴里不停地開闔著,正在念誦經文。
比起五年前,他已經老了太多了,原本光滑的皮膚,如今卻是黯淡無光,眼角處的魚尾紋清晰可見,可惲壽平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就是自己的父親,惲日初!
惲壽平恨不得立刻就從地上爬起來,沖上去相認,但他還是死死地克制住了自己,因為陳氏就在他的身旁,眾多的家將兵丁也圍在大殿里,他不能就這么去和父親相認,否則的話,很有可能給父親帶來災難。
一想到這里,惲壽平縮在衣袖里的雙手就死死地捏在了一起,連指節都捏白了。
忍住,一定要忍住!
只要知道父親在哪里,還能沒有機會相認嗎?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這法事,做得實在是太慢了。
好不容易熬到法事結束,惲壽平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內心,先陪陳氏吃了晚飯,然后安排下人伺候她到客房中歇息,他自己卻是悄悄溜了出來,找到了自己的父親。
父子倆相隔四五年再見,都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哭過之后,父子倆又將這幾年來各自的遭遇經歷說了一遍,最后,惲壽平說道:“如今我既已尋到父親,便不會再跟著陳氏回去了,不過還是得想個法子,不然她不會放我離開的。”
“唉,都怪為父,苦了你了。”
惲日初嘆了一口氣,想了想,說道,“此事,只怕只有住持具德大師才有萬全之策。”
于是,父子二人又前去尋找具德大師商議,具德大師對惲日初父子相認也是萬分欣慰,毫不猶豫地答應要幫助他們父子團聚。
陳錦法事要做三天,三天法事做完之后,具德大師才對陳氏說道:
“老夫人,貧僧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陳氏連忙說道:“大師有話請講!”
她早就知道,靈隱寺的住持具德大師是當時最有名望的一位神僧,每次**“所至萬人擠擁,揮汗成雨,至浴水一時呷盡”,也正是這個原因,她才不遠千里趕來靈隱寺,為自家老爺做法事超度。
具德大師施了一禮,說道:“我觀公子男生女相,命薄如紙,恐命不長久矣。若想他增福添壽,如今只能留駐寺中,一生禮佛。”
陳氏一聽,原本早已干涸的淚水再次汩汩而出,大哭道:“我只有這孩兒相依為命,為何待我如此殘忍?我不,我要帶小南田回京,繼續他亡父的爵位!”
她剛剛失去了丈夫,又怎么舍得再拋下兒子?幾番痛哭,差一點昏厥過去。
惲壽平扶著陳氏,也是聽得心里難受,但他自幼學習忠貞愛國,愛的是大明,卻非大清,而且他也不肯和父親分開,只能強忍著說道:
“母親,命該如此,強求不得,榮華富貴于我如過眼云煙,我愿留在寺中,也好日日為母親祈福。”
陳氏又是抱著惲壽平一陣痛哭,但最終還是同意了,她相信具德大師的話,為了兒子能夠活得久一點,她再不舍得也只能將他留下。
看著陳氏在一干下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遠去,惲壽平的心里也是顫抖不已。
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四五年的疼愛與養育之恩,他怎么可能會對陳氏一點感情也沒有?
然而,他不可能去做大清的臣子,他寧愿和父親一起浪跡江湖。
只是,他欠陳氏的,這輩子再也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