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霖進來稟告,說盧芳枝求見時,天元帝正聽董春匯報此次加開恩科的安排,第一時間愣了下,“誰”
“盧閣老。”胡霖又說了遍。
董春聽了,順勢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所有人都知道盧芳枝要死了,而“死者為大”,所以他臨終前一定會面圣,董春要保證的,就是自己即便不在現場,也要第一時間掌握訊息。
但什么時候以什么名義入宮,至關重要,表現得太過明顯生硬,必然招致皇帝不快。
盧芳枝之后面圣,來不及,但來得太早,未必撞得上。
好在朝廷急需用人,今年特意額外加開了算學、工科兩類恩科,此時都城內外擠滿了各式考生,人數之多、成分之雜,前所未有,如何妥善安置,如何保證三場考試順利運作等等,都是大工程。
這么多事,真都等到年假過完再安排就晚了。
所以前腳盧實背著盧芳枝賞燈,后腳董春就親自收拾了,趕在清晨開宮門的第一時間入宮請示,名正言順。
天元帝似乎沒聽見董春的話,沉默片刻,又問胡霖,“怎么來的”
胡霖低聲道“瞧著精神倒好,是小盧學士扶著,一點點走進來的。”
董春的眼神微微閃了閃。
自打盧芳枝告病在家,上到天元帝,下到滿朝文武,所有人加起來都沒有他見得多,自然清楚那位對手兼老朋友的身體衰敗到了何種境地。
這會兒自己走
多半是回光返照。
顯然天元帝也想到了,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宣。”
又對董春道“事情尚未說完,愛卿先去偏廳歇歇。”
這就是允許董春旁聽的意思。
董春應下,慢慢退了幾步,再轉身,踏入偏廳。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外面才響起盧芳枝那久違的,有些陌生的問安。
董春袖著雙手,看著窗棱內斜射進來的橙紅色晨光,無聲嘆息。
天元帝讓賜座,盧芳枝喘了幾口,良久,方道“陛下也瘦啦,該保重龍體才是。”
此刻的盧芳枝,眼中隱約流露出一點長輩式的慈愛和追憶,恍惚間,令天元帝想起幾十年前自己作為弟子求學時的場面。
再見盧芳枝之前,天元帝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到對方會以這句話開場。
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者漸漸跟天元帝記憶中那個身材挺拔、神采飛揚的中年文士重疊,天元帝的喉頭滾了滾,聲音干澀道“老師也瘦多了。”
人走茶涼,他知道盧芳枝這一二年肯定過得不好,但“知道”和“親眼所見”,絕對是兩碼事。
這種源自視覺的近距離沖擊,足可令冷硬的帝王之心也有所動容。
盧實扶著父親的手指不易察覺地緊了緊。
盧芳枝又喘了幾口氣,開門見山道“老臣恐怕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所幸朝中賢能甚多
”
一旁的盧實聽了,心如刀絞,杵在原地恍若木雕泥塑。
墻角的龜鶴呈祥鏤空銅香爐內緩緩溢出白色香霧,如煙似霞,在日光下蜿蜒流動,如星辰閃爍。
盧芳枝的眼中漸漸升騰起水色,渾濁的目光穿透白霧,似回到了幾十年前,aaadquo老臣仰承先帝恩德,誠惶誠恐;愧對陛下厚愛,坐臥難安。雖鞠躬盡瘁,然終是凡人之軀,紅塵難舍,遇事難斷,以致教子無方,為師無德,有負先帝所托,難報陛下信賴。回望半世,茫茫一生,大業未成,豈慚愧二字能容
唯所幸陛下之仁心可感天納地,雄才可震爍古今,必將立不世之偉業,創千古之佳績,來日老臣于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aaaheiaaahei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蒼老虛浮的聲音自對面傳來,分明人近在咫尺,卻好似隔著萬千屏障。
天元帝眼皮輕顫,曉得是他在檢討、認錯,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情此景,著實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