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臺詞,并未過于掩飾,而只是坦誠指出了歷史事實。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靜臥在側的護法神獸貍花貓卻立時站起,當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著巧舌如簧的鏟屎官。
玄奘法師并未答話,神色間卻頗有異樣。他自小立志求經,于天竺的軼事頗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虛。天竺諸國,或許在辯論想象乃至交匯中西文化上別有所長,但武德卻實在難以恭維。要知道,天竺北部環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為“興都庫什”殺死天竺人的山脈。
這樣的力量,能否長久保存嬌貴而柔弱的學術之花,的確也是大大的疑問。
他輕聲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將軍力投射到那爛陀寺所在之處。”
“這就不必法師操心了。”林貌微笑“在下可以為此作保。只要天竺諸國愿意歸附,中華的天子就有絕對的力量,能完全保證他們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脅。”
玄奘法師微微動容。他曾親眼見這位林施主與太子同行,又曾聽聞朝中驟然而
興的新貴“林長史”,隱隱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發話,他對這保證倒也并沒有什么懷疑。
只是,縱然有此保證,憂慮仍舊難以消除。
施主說,要依附強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貧僧并不敢對此有異議。”玄奘低聲道“只是,法理的保存,畢竟是數百上千年,久久為功的事情。又有什么秩序,可以延續如此之久呢”
作為天下最為強大的君主,皇帝當然可以庇護小小的那爛陀寺,庇護而今嬌貴的理論之花。但這種基于力量的庇護,又能持續多久
“這就不是在下可以說了算的了。”林貌并無掩飾,直接攤手“法師是明白人,在下也不能欺誑法師天下有不滅的王朝么就是強盛如大唐,也難逃那一日。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秦漢尚且如此,何況乎如今興衰成敗輪轉,本就是世上的定數。”
他這樣直白吐露,倒把法師聽得微微一愣。就連在旁踱步的貍花貓咪,都忍不住抬頭瞥他,神色略微不快天下的確沒有不亡的國家,成敗也確有定數,但你當眾議論大唐的覆滅,是不是也太無禮了些
“施主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又為何還要勸導貧僧呢”
“大師誤會了。”林貌道“興衰成敗輪轉不定,可并不意味著選擇沒有意義。事實上,既然有此輪轉,那便意味著衰亡的一定會復興、分裂的一定能夠彌合、枯朽的一定還能繁茂,無論華夏中原處于多么悲慘、恐怖、萬劫不復的境地,都必然會有最光輝的人物為她力挽天傾,以鮮血與性命洗刷她的屈辱與悲哀我以我血薦軒轅,數千年仁人志士前赴后繼,同樣是這片土地上的規律。”
“那么反之,而今庇護那爛陀寺的小小邦國,有這樣牢不可破的規律么它若遭遇了慘痛的覆滅、血腥的屠戮,又能否從亡國滅種的打擊中再次蘇醒,恢復舊有的光輝呢甚而言之,不要說一個小小的邦國,就是偌大天竺,又能從外敵的侵略與占領中恢復獨立,乃至于保存自己的文明么”
“大師,興亡輪轉,可是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啊。”大手子一字字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文明,可是連經歷一次興衰交替的資格都是沒有的。轉瞬即逝的滅亡,才是常態。”
興亡當然是絕對的歷史規則之一,但興亡循環卻不是。不是每一個民族,都有資格在歷史的起伏中總結規律的。
不要忘記了,數千年洗刷之后,古老文明還能上桌說話的,那可真就是只有一根獨苗苗了。
所以,如果真要呵護學術與文明的火種,還是依附于這樣屢屢浴火重生的王國,才更為穩妥吧
要知道,數千年之后,能僥幸留存的釋伽牟尼佛骨舍利,可也就只有大報恩寺那一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