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欽過家門而不入,在朝中忙了五日五夜,終于在三月初三這一日回了府。
給老太太磕頭請安,陪了老母說完話回來六房,幽深高邃的檐角被蒼翠掩映,曾經燈火通明的院落此刻靜若冥淵。
謝欽站在書房與故吟堂相接的敞廳上。
黑袍獵獵,襯得他如同孤仞神邸。
三年了,這三年他在邊境壘了層層白骨,那一身的霽月風光被血海尸山給洗褪,只留下一具俊挺的軀殼馱著萬千將士的孤魂,像地獄歸來的閻羅。
去年年中女真偷襲永平府,逼近京師,將年邁的皇帝給徑直嚇死了,年僅十歲的七皇子倉促登基,皇帝一死,朝中一應軍政仰仗于他,七皇子體弱,又是他學生,對他深信不疑,上下一心,總算徹底肅清了邊患。
一朝得勝歸來,大權在握,朝中上下哪個不看他臉色行事。
謝欽目光幽黯投向故吟堂的方向。
無數斷壁殘垣,枯骨孤墳與眼前的靜謐寧和相絞揉,刀光劍影與康橋煙衢在他面前交織,最后沉溺于那雙暗郁幽潭般的深眸里。
謝欽靜靜地望著,直到濃霧散去,故吟堂前方的青石小徑慢慢現出輪廓,他才適應眼前的安寧。
下意識地抬步往故吟堂走去,才走了兩步,他驀地停下。
忘了。
那里該已沒了人。
謝欽木了片刻,煞有介事點了下頭,旋即折回書房。
他已多年不曾睡個好覺,這一下空下來,茫然不知何處,愣了許久吩咐平陵將朝中邸報送來,慢慢投身政務中,才找到熟悉的感覺。
翌日如常給老母請了安,老太太要他陪著他去城外西山寺還愿,謝欽也應了。
一路護送老母上山,老太太在佛堂禮佛,謝欽坐在摘星樓聽雨,西山寺香火極盛,哪怕是這樣陰雨天依然人煙不絕,謝欽就默默坐著,看著滿山青雨,聽著底下人間門煙火。
驟然間門一道格外敞亮的笑聲吸引住他,他忍不住探身望去,不知哪家的姑娘穿著一身海棠紅的裙擺在雨天摔了一跤,惹得眾人哄笑。
姑娘不僅不哭,反而大大方方站起身,朝人群露出個俏皮的笑臉。
謝欽驀地一笑,重新坐下來。
總感覺有只言片語吸引住他,細究卻不知是什么。
回程路上,老太太忽然提起,
“你年近而立,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四海升平皆是你的功勞,你這一生也沒旁的念想了,該要定下來,好好娶個妻生個孩子,為娘便死而無憾了。”
謝欽聽到娶妻生子四字,腦子里一下空了,久久沒有回應。
休整了一日,翌日回朝,先是在文華殿陪著年輕的皇帝聽政,朝臣們挨個稟報各部要務,明著跟皇帝說話,實則樁樁等他示下,謝欽忙了半日,見皇帝神色虛弱,著人將他送去奉天殿,自己留在內閣繼續主政。
午時,各部堂官聚在文華殿用膳,不知哪家的小廝遞來一個食盒,鄭閣老喝著茶笑問道,
“老柳啊,這么多年了還是不變,就好一口吃的。”
那禮部柳侍郎笑吟吟回道,“哪里,這一口吃的可不比旁的,是九陽巷新出的辣豆腐,你們可知,豆腐還能做辣的,我嘗過一次,喲,回味無窮。”
另外一位堂官也接過話,“原來是九陽巷的豆腐,我也聽說過,那家豆腐格外好吃,滿城聞名,可惜就是每日只做一百斤,再多的就沒了,各家想吃還得早早去排隊。”
鄭閣老不以為然,嫌棄道,“瞧瞧你們,堂堂三品大員,竟然貪圖口腹之欲。”
那官員瞥了一眼上首謝欽的臉色,連忙討好道,
“哪里哪里,原先豈敢,如今首輔大人妙手安天下,咱們方能享這一口福。”
鄭閣老想起這三年的艱難,原先那點埋怨頓時煙消云散,“吃吧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