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云那天抵達北京以后并沒回家,而是按照記憶里的位置,找去了大姐在太平里胡同的住處。
北京的夏天依舊炎熱,太陽明晃晃地高懸在天上。
她提著行李,滿頭大汗地來到四合院門口時,聽到了院兒里的笑語喧闐。
姐姐家的小屋外還擺了兩桌席面。
這種異乎尋常的熱鬧,讓她謹慎地收回了邁進大門的腳步。
她離開北京之前的那幾年,對海外關系排查得很嚴,她不想給姐姐姐夫惹麻煩,便像個尋常路人一般,轉去了胡同拐角,豎著耳朵聽院子里的動靜。
好像是姐姐的兒子考上了大學,街坊們都在恭維她教子有方。
姐姐則高聲大嗓地跟街坊們聊天,說著“都是孩子自己努力”之類的客套話。
話語里的喜悅,連她這個站在墻外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她那天在胡同里徘徊了一個多鐘頭,原打算等酒席結束后請個陌生人進去幫忙喊人。
然后姐妹倆偷偷在外面見上一面。
可她卻在胡同里撞見了從酒席上提前離開的狄家老二。
從狄老二那里,郭美云終于得到了確切消息,考上大學的是姐姐家的老五,也就是她拼死生下的胖胖。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心里既驕傲又失落。
她敢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甚至還敢約姐姐見面,是因為她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國內的教育資源有限,早在她去港島前,高考就停止了。
若是胖胖不能在國內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可以帶胖胖出國
可是,孩子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大學,她就再沒理由將孩子帶走了。
狄二哥向她介紹了老狄家這些年的情況,姐夫去世了,姐姐一個人拉扯六個孩子。
胖胖是舉全家之力供出來的大學生。
有了這個大學生,老狄家翻身就指日可待了。
這番話,郭美云是相信的。
她當年是全公社唯一的大學生,十里八鄉的鄉親們提起她時,沒有不豎大拇指的。
她爸就是個種地的農民,她媽從事的工作被很多人稱為下九流。
可是,她成為大學生以后,就是準國家干部或科學家。
這讓她爸媽在公社里得到了生產隊長的同等待遇。
村里要是有什么最新決議,隊長也會跑來征詢她家的意見。
一個大學生能為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帶來什么,郭美云再清楚不過了。
西方媒體很少報道內地的情況,即便有,也多是負面的。
就像這次的里昂國際博覽會,雖然有個北京館,但除了人民日報法語版進行了報道,其他本地報紙上都看不到北京代表團的影子。
內地改革開放的消息,是她偶然從一個公費留學生那里聽來的。
按照他的說法,內地改革開放四年了,有些華僑可以在沿海
地區投資。
當時沒有計算機,沒有互聯網,西方報紙又對改革開放三緘其口,她能收集到的消息都是同胞之間口口相傳的。
所以,當狄二哥說,她的存在會影響胖胖的大學錄取結果時,她心里既驚懼又懷疑。
不是已經放開了嗎
還歡迎華僑回國投資,那在錄取大學生的時候為什么還要忌諱海外關系
狄二哥給出的理由是,“政策反反復復的,誰說得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