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枕安側過身,光線只照打在他的脊背上,仇楊也不知是不是看錯了,竟瞧他寬長的眼尾有些泛紅。
這場面突然讓仇楊感到一絲壓力,有種莫名的不安,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姜芙當年被送來沖喜前,沈家的確有意讓她暗中觀察您的動向,但是她沒有,自嫁出來之后,便再沒同沈家有過往來。”
覆了一層霜似的目珠稍稍抬望,直視前方卻無焦點,看似寧靜如常,他連肩膀都開始跟著顫,“消息可靠嗎”
“沈家門戶頗嚴,很難打聽到什么消息,屬下在京城的一名暗線的遠親在沈府當差,也是兩個人在一塊兒喝酒時沈府的差人無意說漏了嘴。他說姜芙死后,沈齊的夫人曾在府中破口大罵姜芙愚蠢,不知同他們透露殿下您的言行,反而同您一條心”
言外之意,姜芙從來不是細作。
即便沈府有心,她卻從未走偏過一步。
聽完這些,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他緩緩挺直身子坐起,下巴微微上仰,眼前有水色打轉。先前泛紅的眼尾也并非是仇楊的錯覺,因現在的顏色比之前還要更深重些。
“都出去吧,我知道了。”他眼下平靜異常,一如在聽與他無關的消息,只過耳卻不過心。
平靜的讓方柳和仇楊頭皮發麻。
這兩個人再次面面相覷,卻不敢多作逗留,悄然離殿。
此時背后的明光將崔枕安的輪廓照在地面上,有浮塵在眼前跳躍,他平心定氣的側過身,將那只梨花木匣子拿在手上,這回,他對先前姜芙的猜疑真是半點也無了。
他曾篤定姜芙就是朝廷的人,這一點他并無過錯,即便聽到她的死訊,他仍能用細作一事來勸說自己,讓自己無視對姜芙的愧疚。可他唯一沒料到的是,姜芙從始至終竟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他從未看到亦從未感知的她的真心以及她莫名而起的情意。
始終都是姜芙自己的兵荒馬亂。
到底
再忍不住將那匣子打開,姜芙的筆跡正展于崔枕安眼前,他獨坐殿中雙手捧著那匣子,無措又無助。
“你姑母說的沒錯,你當真是個很蠢很蠢的人,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時間,你為何從未跟我提過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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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一早告訴我”眼前霧色深重,重到他看不清眼前東西,他抬眼盡力不讓眼底的水氣破出,原本淡藍的眼白盡是紅絲。
后面的話他終是再沒出口,因為無論他說什么,那個姜芙都不會再聽到了。他知道姜芙被遷怒下獄時便已嘗過了錐心之痛,而今再加一樣,更讓他意識到事關姜芙,他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遷怒她的是前朝舊帝,棄她不顧的是沈家人,而真正殺死姜芙的,其實是他崔枕安自己
內心一旦將這些全部串起,他便如被一條繩鎖扼住咽喉,那繩鎖因他的悔意越收越緊,他好像浸溺在深海中不斷下沉,連呼吸都不能了。
硬撐了幾日的信念,終在這一時海嘯山崩。
即便再大的風浪也終有挺過時,但最可怕的永遠都不是一時的洶涌,而是綿長卻又不間斷的后知后覺。
漫在他身旁各處,隨處可見,觸之即痛,或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明明曾有機會抓住她,他明明可以帶著她一起回北境,終是因他的過分猜忌生生將姜芙推到深淵底。
崔枕安那顆斑駁的心臟終在平靜了幾日之后如同又被人徒手翻擰,那股鈍痛深重而熾遠,比之前每一次都嚴重。
他顫動的指尖兒想要去拿匣中的干葉,可那些東西似近又遠,怎么抓都抓不到似的。
抓不到便不抓了,崔枕安單手捧匣,因憤怒而暴起的額前青筋似一道山脈,冷汗蜿蜒順下,劃過他布滿紅絲的眼,掛在眼睫之上,竟一時難以分辨是淚是汗。
他另一只手掌劃過小幾之上的棋盤,隨手緊攥住幾顆棋盤上的黑子,一如攥住沈齊的腦子。
他恨沈齊,卻也更恨自己。
情緒越是波動,他的心口便越疼,最后用力到極至,眼前又是滿布的黑影襲來,胡亂一揮手,整盤棋被他長袖揮落在地,發出凌亂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