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瑯不語,握住茶盞的手卻無意識收緊了幾分,他一向體寒,飲茶喜歡用滾開的水,如今那滾燙的溫度隔著杯壁傳到掌心,又從掌心傳到了心臟,最后只讓人覺得錐心。
霍瑯眉梢微挑,以一種開玩笑的語氣問道“有那么明顯嗎”
霍避“兄長的理由太蹩腳了。”
霍瑯是私生子出身,親母不過淮河畔的一名娼妓,十歲那年流落京都,在街頭與野狗搶食,最后被霍侯爺尋到撿回了家,雖有少爺名頭,卻并不受寵,甚至多有厭棄,十五歲就被丟到軍伍殺敵去了。
霍瑯對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相當漠視,連葬禮都不曾參加,若說為了對方的一句誓言便多年按兵不動,霍避是萬萬不信。
迎著弟弟不贊成的目光,霍瑯驀地低笑出聲,他將茶盞擱在桌上,片刻后才道“你們讀過書的人是不是眼睛都這么毒,平白惹人討厭。”
陸延也是這樣,看起來溫潤玉質,實際上性情涼薄,低眉淺笑就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霍瑯有時候是真的恨死了他。
“我是兄長親近之人,所以看出來了,可若兄長再不加以收斂,早晚外人也會看出來。”
情之一字,向來誤事,霍避并不贊成他們兩個,卻也不便出手干預,他將烹茶的爐火澆熄,目光不經意一轉,忽然發現旁邊放著一個食盒,原以為是什么點心,掀開蓋子一看,卻是碗漆黑涼透的湯藥“這是什么”
霍瑯似笑非笑“小皇帝送來的湯藥。”
自那夜送來他便丟在桌上沒管過,因為是御賜之物,下人也不敢隨意丟了,所以一直擱在這里。
霍避嘆了口氣“一碗湯藥便引得你如此嗎,明日朝堂上,你可要替小皇帝除了衛家”
霍瑯挑眉反問“除為什么要除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衛氏若亡,小皇帝就少了一個心腹大患,本王不僅不會除掉衛氏,還要將他們保全下來。”
霍避不解“你不是喜歡小皇帝嗎”
霍瑯不語,而是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那一碗涼透的湯藥緩緩澆在盆栽之中,問了一句霍避聽不懂的話“知道我為什么不喝這碗藥嗎”
陸延有他的帝王心思,霍瑯也有他的狼子野心,他們互相喜歡,卻又互相猜忌,互相利用,危難來臨時一致對外,危難消失他們便是彼此最大的敵人。
霍瑯是喜歡小皇帝不錯,可喜歡并不代表傾盡所有,而是需要握住更多的權勢籌碼,因為有衛氏這個威脅,小皇帝才不得不倚靠著攝政王府的勢力,衛氏一倒,下一個就輪到霍氏了。
誰說帝王才需講究平衡之道,臣子亦是如此。
夜深人靜,窗外只余凜冽的風聲,偶有枝葉不堪重負,積雪簌簌掉落,將地面砸出細小的雪坑,屋內燈燭漸熄,炭火熏暖,霍瑯卻呼吸沉促,皺眉睡得極不安穩。
他一向討厭冬天。
幼年流浪街頭,冬天找不到吃食,凍的渾身青紫發抖;少年投身軍伍,作戰之時臥雪爬冰,還得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去揮劍殺敵;后來獲封官位,卻因出身卑微被上官排擠構陷,惹得龍顏震怒,被先帝罰跪于九龍階前。
霍瑯這一生的冬日,從未真正度過。
夢境渾噩又光怪陸離,時而是沙場兵戈血刃,時而是淮河之畔琵琶私語,最后又化為漫天風雪,巍巍皇城,他受罰跪在冰冷的九龍階下,面容清俊華貴的男子途經宮門,似有所覺,回首望向他。
一眼而已,卻好似隔了前世今生,百年輪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