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雅半只腳都跨出去了,凜然寒風撲面而來,一瞬叫他僵住了。
大雪之夜,天無星辰,然而此時摘星樓之下,有星點火光連綿成一片,閃爍得如同星辰。
蘇明雅半夢半醒地望著高樓下的火光,火與水相悖,一下子打破了眼前的幻覺。
背后忽然傳來冷冷的一聲“跳啊。”
蘇明雅眼皮一抖,猛然轉過身來,只見明燭間的大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顧瑾玉穿著一身血腥氣濃重的黑衣,系著長刀,短馬尾沾著雪水,左手掌心焦黑,右手指尖血紅。
“跳。”
蘇明雅恍惚的神志急劇地恢復清醒,蘇家滿門的朝臣此時不是在宮中面圣,就是在內碌內務,此時他身后沒有府兵,幾乎等同于待宰物。
他收回跨到了半空的腳,眼神和顧瑾玉極其相似“顧瑾玉,新年伊始,你不在皇宮拱衛新帝,來這里做什么”
顧瑾玉一言不發地走進明燭間,布滿血絲的雙眼掃過明燭間的陳設,恨不得將一切都復刻到眼睛里似的,好以此帶走顧小燈身處其間的歲月。
他從懷里取出個錦囊,將里面剩下的所有炮珠倒在左手里,邊走邊在明燭間的四個方向各放。
蘇明雅看著他異常的動作,直覺有禍“你究竟來干什么”
“于公,搜捕逆賊高鳴乾。”顧瑾玉看似平靜地在明燭間放下了二十顆炮珠,“于私,找顧家真正的四公子,顧山卿。”
“你什么意思”
“我和顧山卿,同年同月同日生,天銘元年夏五月,千機樓匪寇把他和我對換。我出身江湖,卻長于鎮北王府,顧山卿出身權貴,卻長于民間。”
顧瑾玉臟污的手撿起了放在高床軟枕的寢衣,一只袖口,他便知道那是顧小燈的尺寸。
“我顧瑾玉的出身是長洛諸君嘴里的下等賤種,劣根賤胚。他顧山卿是無數人高攀不上的王府真公子你一個癆病敗類,根本配不上他。”
蘇明雅從顧瑾玉第一句話開始便感覺身體不對,他先是憤怒于顧瑾玉假公濟私,但緊接著,龐大的信息量和情緒沖垮了岌岌可危的心海,他幾乎能聽見滾燙的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動的聲音。
連日來開閘似的情緒洪流快把他淹沒了,他混沌地對周遭人世的一切草木皆兵,情緒的敏感度更是繃在了最大閾值。顧瑾玉所說的每一個字,他來日都會調用蘇家的余力去證實,可更重要的是,他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就驟然意識到了自己對顧小燈的再一次轉變。
一個美貌卑微的“顧家表公子”,自然是理應受他賞玩,那是玩物,不是公子。
一個正經出身的“顧家四公子”,是僅低于他蘇明雅一等的權貴之后,受他蔑視,卻不能容他俯視。
權貴之后,不能是玩物,而該是同尊的同代人上人。
顧瑾玉說他不配,他卻在繃緊的情緒洪流里本能地想到原來顧小燈是值得當他的戀人的。
顧小燈不必口口聲聲叫了他四年的“蘇公子”,他合該平起平坐地叫他“明雅”。
蘇明雅竟在想,原來顧小燈是配得上自己的,然而隨后,他又為自己這根深蒂固的門戶之見感到百孔穿心的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