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此地之主,”完顏宗望說,“當然是我備下的酒席。”
這位三十余歲的宋使忽然抬起眼,冷冷地直視著面前的女真人。
有人在悄悄地說什么,甚至是捂住嘴,小聲喚他的名字。
他們在小聲說,公晦先生,你不要這樣死心眼好不好不值當呀他們是蠻夷,一怒就要殺人的,你是何等清貴出身,你是名臣傅堯俞的從孫,十八歲進士及第,蔡京都喜歡得要嫁女兒給你,憑你的才學名望,你低個頭,還怕在金國不受重用嗎你這樣的人,天生給你一萬條富貴路,你怎么偏往死路上走
“我在軍中,聽聞太子篤信神佛,酷愛辨經。”傅察說。
這似乎是個低頭的信號,因此完顏宗望的眼睛就微微彎了起來,“傅察先生有心,這幾日是于佛經上有了什么感悟么”
“有。”
“不妨講一講,”女真太子很愉快地說道,“或許也令我受教匪淺。”
“佛勸信眾以仁,以信,以德,今我主仁圣,與大國講好,信使往來,項背相望,未有失德,太子卻干盟而動,不宣而戰,令宋金兩國生民受涂炭之苦。”傅察說,“我知太子威勢,故今日無人能為我言,卻不知來日在佛祖面前,又有何人能為太子言”
大廳里就長久地沉默了。
宋人的臉像雪一樣白,有汗水悄悄自額間而落。
女真人的反應則更誠實一些,他們互相悄悄問,“他在說什么我好像每個字都聽清楚了,連在一起就不太明白。”
菩薩太子坐在上首處,長久沉默地望著他,他那張肖似菩薩的臉皮下,似有無數條蟲子虬結蠕動,他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似乎很想找出一些話來反駁這個膽大妄為的宋人,可他找不出。
他找不出
他知道宋國孱弱,可他不知道哪一本佛經里寫了弱國是合該被他侵略的,弱國的財富合該被他裝車帶回家去,弱國的女子合該被他欺辱,弱國的生民合該成為他的奴隸
一定有這樣一本佛經,只是他在佛學上造詣不深,他還沒有尋到
還沒尋到,就先擱置在一邊,他作為佛教徒今日是不能同這個宋人辯經的,但他還是大金的東路軍副都統。
他站起身,揚起下巴,努力使自己嬌小圓潤的身材與面前這個清瘦文弱的宋人齊平。
“殺了他,”菩薩太子下令道,“將他從腳到頭,每一寸骨頭都敲斷。”
一個使者的死是阻止不了完顏宗望率兵南下的腳步的,而他南下的速度更是令整個大宋都感到恐懼。
他像是北風之神,十月才剛從三河出發,十二月已經到了留黃河不遠的地方,什么人能阻攔他
雪花一樣的戰報飛入朝廷,現在相公們已經團團轉了,總之官家罪己詔也下了,讓大家直言進諫的態也表了,各邑縣率師勤王的公文也下了,現在還能干點什么大家就議論紛紛,各有各的主意。
其中也有一些樂觀的聲音,說汴京城墻高且厚,汴京有這么多禁軍,哦對了太原太原可還在堅守,將金人的西路軍攔在石嶺關外啊
萬幸大宋有童太師他們說,不如將童太師召回來,守一守京城吧
這噪噪切切許多聲音說個不停,官家索性就將自己關在宮里,每日里吃齋,靜思,看一看戰報,但不見任何人。
直到種師道入京。
這位種家軍的老經略相公原本應當同姚平仲匯合,步騎并進,救援京城,但官家特地說,要他早一點趕過來,于是老種相公只能讓姚平仲領兵在后面走,自己先跑過來。
一見到老種,官家就伸出手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驚得種師道差一點趴在地上。
官家是何等漂亮的一個人,真如天上的神仙,四十余歲的人,頭發烏黑,皮膚光潤,漂亮得就像畫上的仙人,官家自己也很以這幅儀表為傲,認為這是他受上天眷顧的明證。
可女真人的鐵蹄一到,似乎什么明證都被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