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凌遲持續了一個時辰,奚暮才咽氣。
他到死,那雙桃花眼都是清澈溫柔的,不帶半分怨懟。
若說不甘,那也是有的。
昔時倉靈看不懂那份不甘,待到懂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倉靈閉了閉眼,鼻尖翕動,漫空都是血腥味。
雪一直下,落了一層又一層,遲早能將血污覆蓋,將奚暮殘破的尸體掩埋。
他在暗處蹲了很久,久到奚暮尸身僵硬,久到雪葬了奚暮,也落白了他的黑發,久到那群人失望離去,不再蹲守獵捕,只留下淹沒于風雪里模糊不清的罵聲“果然是薄情寡義的東西本性涼薄,天生就沒心”
倉靈捂著空蕩蕩的心腔,覺得他們說的很對。
他又等了很久,確認那群人不會去而復返,這才一瘸一拐趿過去,扒開冰寒徹骨的雪墓,露出那張閉不上眼的熟悉面容。
“三百二十七劍,我數了,我會為你報仇。”
倉靈并不傷心,因為他沒有心,心腔里是空的,面容也漠然。
但他對著那雙不瞑目的眼,總有些古怪的觸動。
想了想,奚暮似乎說過愛看自己笑。
說他一旦笑起來,奚暮只看著,便傷也不疼了,冬夜也不冷了。
像暖陽一樣,能煨熱人心。
于是,他咧唇一笑,燦爛無雙,面靨上綻出淺淺梨渦,乖巧又甜蜜,惹人生憐。
每每這時候,奚暮就會撫著他的臉,摸一摸他頭發,嘆息一聲,說著他從來沒聽懂過的話,又掏出個水靈靈的仙果給他吃。
倉靈順著他被扎爛的衣襟摸去,滿手血,仙果爛了一半,混著碎肉,他掏出來,捧著吃了。
像是捧著一顆心臟般,細細嚼了,慢慢咽下。
“奚暮,這個果子不甜了。”
“奚暮,我餓了。”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但再也沒人回答他,寵著他,捂他在懷中,捧他在掌心了。
又過了很久。
天黑了,血色被雪覆蓋,雪白地更刺目了。
大約是雪盲,倉靈的眼睛有些疼。
“奚暮,你是不是很疼啊那我抱抱你吧。”
倉靈抱著他,依舊笑吟吟地看著奚暮,卻發現眼前忽然隔了層血霧,他眨了眨眼,有水漬滾出,臉上濕了,手指一沾,才發現是血。
自那以后,他視物模糊,再也看不清明這天地紅塵。
但,這一切,遲早也不過是倉靈作為妖漫長一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前塵過往。
一個凡人的癡愛又算得了什么呢
空寂無人的雪原上,倉靈拖拽著奚暮殘破的尸身,不知去哪兒,也不曉得何處是盡頭,他頭一次產生了一種茫然的感覺。
四周無際,煢煢孑立,獨行踽踽。
現在,他是一個人了。
他曾在奚暮懷中筑巢,奚暮舍不得他的腳落在地上,沾上灰塵,總將他的原形抱在懷里,他便以其為家。
現在,他沒有家了。
雪越落越大,少年如火般熱烈的紅裳漸漸被雪披成銀霜胭脂紅。
拽著尸體,拖著微跛的腿,他走地很吃力,赤足踏在雪原上,早已凍地麻木,足踝還拴著紅線穿就的兩枚小小金鈴,響聲清脆。
奚暮說他的足好看,像玉一樣白,像琥珀一樣剔透,拴上紅線金鈴就更好看了。
那是奚暮留給他最后的東西。
他舍不得摘。
哪怕如今,紅線早已陳舊出一股暗色,金鈴也斑駁出劃痕,似喊啞了的嗓,像白墻上經年去不掉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