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靈怔住了。
他見到他,不像是滿身罪惡的妖犯見到逮捕自己的上神,該是恐懼惶然。
而是故人重逢。
三百年煢煢孑立,獨行踽踽,終是讓他又見到了他。
上神問他何故擾亂歷劫神祇的情劫。
他說,我在找人。
找到了嗎
以前,沒有。
現在,找到了。
在上神面遮跌落的一剎那,小妖怪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甘愿束手就擒,迎著上神抵在他心口的利劍,一步步朝上神走去。
入夜,畫舫一盞孤燈,飛蛾急撲。
烈火焚身,也情愿。
他是甘愿被捕的。
那張臉一模一樣,倉靈確定自己看清楚了,有時候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自奚暮死后,他便患了眼疾,視物不甚清晰,加之他眨眼的功夫,琉璃面遮已經重新覆在上神臉上,他沒機會去確認。
但他必須確認
他在凡塵境找了近三百年,閱過無數氣息相近的人,欠下無數情債,都沒找到奚暮的轉世。
如今想來,他覺得那些人同奚暮相似,應該是因為他們都是歷劫的神祇吧,帶著相近的氣息。
但他們都不是他。
倉靈跟著上神回了九天境,成為一個被獵捕的妖犯。
他踩著覆蓋清氣的九千天階,雙足被灼燒地錐心蝕骨,猶如踏上火山,踩在密密匝匝的針尖上一般。
倉靈怕疼怕得很。
從前踩在碎石上,劃破了小口子,都疼地齜牙咧嘴,眼淚汪汪,奚暮捧著他的足,涂上最好的藥膏,又耗費靈力給他止疼,哄了好半天,他才嬌氣地哼一聲,收了淚。
而如今
他回想著上神看他的冰冷眼神,琉璃面遮后的那雙桃花眼,是寒潭里溶不開的墨。
難過的情緒,像胃里的酸水,一股股往喉嚨里冒。
幾欲作嘔。
他扶著一株冰雕玉砌的仙樹,彎腰吐了好一會兒,都吐不出東西。
久違的饑餓感不合時宜地涌上來。
要是奚暮在,永遠不會讓他餓著的,奚暮總能掏出仙果給他吃,甜滋滋水嫩嫩的,口感很好,特別新鮮。
但是
他已經快三百年沒吃到仙果了,凡塵境的飲食總不合他胃口,整只鳥都瘦了好大一圈。
“奚暮。”
“奚暮”
他閉眼念了念這個名字,又被身上腥甜的血味熏得難受。
便踏上冰樹枯枝,走到一條浮著薄冰的水面上,洗了洗手臂上沾的血,又一點點擦干凈身上被鞭笞后留下的傷口,好在都結痂了,沒有血再滲出。
他洗得仔細。
并未留意到為何此處沒有天將梭巡,為何佇立在河面上的仙樹都失了生機,化作枯枝。
一時間找不到上神,他又要躲避獄卒追捕,越走越偏,也越來越疲憊。
他躍上一株鳳凰樹,伏在樹干上,隱于如火的繁茂花葉間,本想休息一會兒,卻迷迷糊糊睡著了。
隱約間,他聞到一股熟悉的香。
像是雪嶺上綻放的白蓮,混著覆滿冰雪的松木,冷冽矜貴。
倉靈一下子被驚醒。
這股香太熟悉了,他激動地差點從樹上跌下去。
脈搏怦怦跳動,哪怕沒有心,也嘗到了心口發緊是什么滋味。
他瞪大眼睛,隱在繁枝后。
那雪嶺松香并不算濃,輕淺地游來。
偏偏三百年了,倉靈都無法忘懷,第一次被奚暮抱進懷里時嗅到的氣息。
如他所想,漸漸走入視野的人一襲白袍輕羽,淵渟岳峙,手持一枚冰琉璃面遮。
掩蓋面容身形的冰琉璃摘去后,屬于上神本來的面貌便顯露無疑,身上的氣息也漸漸彌散開,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