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宣望著門外,暮色完全沉下來了,山里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記得幾年前處理完母親的喪事,天也是一眨眼間,突然便陷進了夜里。“她一直都想出家。”
傅云晚覺得不該問,然而他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問,她便不由自主,問了出來“為什么”
他望著外面久久不曾說話,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開了口“活得太苦了吧,家里人不認她,外面的人罵她,還得拼命做活養我這個雜種。”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覺得被雜種兩個字刺傷,又激發出強烈的、同病相憐的情感“這不怪你。出身如何,并不是我們的錯。”
桓宣轉過目光看她,有些驚訝,又隱隱覺得這是她會說的話。他是見過她鋒芒的,她并不是那種全然軟弱,逆來順受的性子。
“也不是你娘的錯。”傅云晚低著頭,情緒突然激烈,聲音打著顫,“還有我娘。”
桓宣看見她低垂的眼睫,她在想什么,她母親嗎她母親一定很愛她,很努力地保護著她吧,在這亂世里,那樣干凈柔軟的一雙眼并不是容易有的。“你娘的手稿,都寫了些什么”
“她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傅云晚抬頭看他,有些驚訝他會問起這些。
然而心里,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豁口。除了謝旃,從不曾有人跟她談過母親寫的那些東西,那些她藏在心里的文字,獨一無二的記憶。“差不多都是女人。我娘從前在家時曾跟著大父編史,她說史書記的都是男人,沒有人寫過亂世里那些女人,她想寫。”
桓宣眼前一霎時閃過許多女人的臉,驚恐的、愁苦的、麻木的,待要細想,又并不很能想清楚。是這些年里他見過的女人吧。亂世人苦,女人尤其更苦,他的母親,她的母親,那些被擄劫被欺凌被侮辱的女人,甚至,被當成食物吃掉的女人。“很了不起。”
喉嚨哽著,傅云晚用力點頭“是。”
“你也可以寫。”桓宣看著纖塵不染的佛堂。她應該每天都在這里消磨吧,棺木都摩挲得發著溫潤的亮光。可人總不能一輩子都沉湎在過去,如果她有了別的寄托,應該也能過得好點吧。
“我,我不行,”傅云晚羞慚著,“我學識不夠,寫不好。”
“試試。”他道。
她試過,寫不出母親那樣干凈優美的文字,況且母親走過那么多地方,見過那么多人和事,她的世界卻只是傅家一方宅院。傅云晚低著頭,想起謝旃也是鼓勵她試試的,母親死后他一直教她念書,還說將來帶她出去游歷,廣博見聞,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桓宣在等她回答,她卻始終沒有回答,眼梢漸漸又濕了。方才明明好好的。她的心思實在難猜,如果謝旃還在就好了,謝旃必定知道為什么。可如果謝旃還在,她應該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一時間心緒擾動,桓宣起身出門,夜幕下群山蒼茫,最遠的是昆玉峰,他為謝旃選的假墓穴“那里就是昆玉峰。”
“哪里”傅云晚全副心思一下子都被吸引過去,不由自主跟著起身。明知下葬是假,謝旃的尸骨會悄悄送回江東,可此刻依舊牽腸掛肚,順著他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那里。”桓宣回頭看她,她快步走到門前,扶著門框殷殷張望著。夜里太黑,自然是看不清的,況且他高她那么多,他所能見到的,她未必能看見。回身向她走近幾步,俯身低頭,模擬著她的視線,“那邊,最高那座山頭。”
鼻尖嗅到檀香幽遠的香氣,又夾著一絲陌生柔細的香氣,絲絲縷縷送過來。桓宣垂目,她急切著,又向前探了探身。門檻不很高,她在里面,他在外面,她鬢邊不知什么時候散出來幾絲長發,觸到他鬢邊的散發,粘連著勾纏。桓宣猛地退開幾步。
一霎時心浮氣躁,自己也說不出是什么緣故,看見她懵懂著抬頭,問他“怎么了”
“沒什么。”桓宣定定神。
也許是太久不曾見她,不習慣吧。而天色也確乎很晚了,寒意冷浸浸地上來,她嘴唇都開始發白“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