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兗州城寬闊的黃土大道,道上有深而寬的車轍印,啪,有什么東西摔出來,摔在車轍里,桓宣低眼,看見一個小小的孩童。
蓬著一頭短發,光腳裹一領女人的舊衣,是幼年時的自己。
這讓他突然意識到是在夢里。他是極少做夢的,夢里的一切通常不會愉快,因此意識到時,頭一個反應便是要立刻醒來。可是醒不過來,眼睜睜看那孩童張著不懂事的一張嘴嚎啕大哭,看見緊閉的門扉,擋在門前一臉厭棄唾罵的男人。
是在罵他,還有母親。那哭著爬過去抱那孩童的女人,不就是母親么。
這是北人退敗,撤出兗州后,母親帶他回桓家的情形。桓家人不讓母親進門,罵她傷風敗俗,罵她竟然給北人生了個雜種,罵她怎么不把那雜種弄死。那時候他是兩三歲吧,他記性好,雖則是那么久遠的情形,卻還是牢牢心里。
雖則,是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
這該死的夢。他已經很久不曾做過了。怎么還不能醒。
眼前的場景又是一變,他長大了許多,衣服破著條大口子,母親在打他,掃帚打斷成了兩截,邊上的木盆里是堆得高高等著洗的衣服。母親那時候靠給人漿洗衣服養活他,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長得高長得快,比別的孩子能吃,家里的糧食永遠不夠吃,衣服永遠不夠穿。他長著那樣高的鼻子,一雙深眼窩,一看就知道不是純種的南人,小孩大人都會追著他罵追著他打,拿石頭砸他。
他是從不肯受氣的,誰敢動手,便是打不過總也要還手,衣服總會在廝打中弄破,回來就又要挨母親的打。
母親在哭,越哭得厲害,越打得厲害。罵他雜種,罵他怎么還不去死,罵他害了她一輩子。
然后,母親死了。凍死的,也許是餓死的,最后挖到的草根也給他吃了。大雪天里沒錢買棺材,裹一條席子埋在城外亂葬崗上。沒有靈堂沒有孝衣,他搬了許多石頭圍了一圈做標記,過些天出城看時,石頭都刨開了,大雪天野獸也要找吃的,亂葬崗上尸骨啃得七零八落,究竟也不知道哪個是母親。
這該死的夢。怎么還不能醒。
棄奴,棄奴。有人在叫他,是謝旃。那樣干凈體面的小郎君,簡直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現在,從監牢的泥地里拉他起來,手里拿著吃食給他。
不嫌他臟亂粗魯,不嫌他雜種,也不嫌他吃得多。
“就叫桓宣吧,”兗州城的梧桐樹初初長成,春日的校場綠蔭如云,謝凜給他取了名字,“璧大六寸謂之宣。宣者,緩也,你性情偏于急躁,須得加以約束,三思而后行。”
“就是多想想再去做,”他聽不懂,謝旃小聲給他解釋,“璧就是玉璧,我腰間掛著的這個。父親期盼你將來品行如同美玉。”
他有名字了。他以后,再也不只是棄奴了。這個荒唐的夢,怎么盡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后,他看見了謝凜脖子上的血。那樣多,那樣急,他兩只手都捂不過來。尸體
要倒,又被他扶住,沒有倒下去。邊上站著謝旃,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唯有一雙眼燃燒著火,炯炯發光。
他又成了棄奴了,城破了,刺史府被北人占了,他們披枷帶鎖,野狗一樣,被北人穿成串押送去鄴京獻俘。
除了謝旃,沒有人理他,他們都知道了,那個害死謝凜的北人,就是他這個雜種的父親。
白汪汪的靈堂,熊熊燃燒的大火,謝旃焦黑的尸體。檀香帥。兗州城下旌旗獵獵,烈火中嚎叫奔逃又無處可逃的北人。檀香帥。
“我才是瞎了眼,竟把她托付給你”謝旃蒼白的臉,胸前染紅衣襟的鮮血,沖他吼著。
我才是瞎了眼。怎么能不知道,有這殺父的仇恨隔在中間,你怎么可能再以我為友。什么桓宣,什么玉璧,什么緩之。只是棄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