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傅云晚乘車前往莫愁湖別業。
謝旃提前出發去接剡溪公,這是她的提議,剡溪公雖然堅持不肯為景元和醫治,但他既然能夠因為顧玄素一封信千里迢迢趕來為謝旃診治,那就并不是全然不問世事,如今景元和的病情關系著國運民生,傅云晚覺得,如果與他再懇切談談,也許還有轉機。
車子沿著湖邊小徑慢慢往別業去,上次過來還是山寒水冷的冬日景象,如今卻是十里煙柳,春意盎然。這美好的春日讓傅云晚想起顧玄素,想起在別業時鎮日與筆墨為伴的日子,甚至想起了張操,如今斯人已逝,九泉之下他們是否依舊還是師徒
車子駛進別業,沿著白石路慢慢往里行去。經過景嘉那次查抄,不少門窗都已破壞,外書房兩扇大門都沒了,書架倒了一地,壓在門檻上,傅云晚忍不住叫停車子,急急走過去。
房里空蕩蕩的,昔日的翰墨香氣蕩然無存,書架上貼著的編號名類標簽亂七八糟掉了一地,傅云晚彎腰撿起,聽見門外謝旃喚她“綏綏。”
傅云晚回頭,謝旃同著個道袍芒鞋的老者正從內院走來,那老者看起來六七十歲年紀,一根竹簪挽著道髻,容貌雖然平常,但通身自有一種灑脫氣質,謝旃介紹道“這位便是剡溪公。”
傅云晚連忙出來,福身下拜“晚輩見過剡溪公。”
“我知道你,”剡溪公快步走近,“你曾祖給我講過你寫的那些文章,你記錄的那些女人聲名不顯,也沒什么值得頌揚的事跡,你為什么要寫她們”
傅云晚怔了怔,抬頭,對上他目光銳利的臉。
廣陵關外。
江水滔滔,桓宣一頂斗笠壓著眉,跟在凌越幾個身后登上客船。
客還沒上滿,距離開船總還有一陣功夫,凌越怕他等不及,低聲問道“要不要把船包下來即刻就走”
“不用,”桓宣道,“太招人注意。”
坐在角落里眺望著江面,地勢既低,便只能看見一帶煙水茫茫,并不見建康城的影蹤,余光瞥見船家還在碼頭上攬客,不覺想到,他是真的怕引人耳目,所以才不肯包船走嗎
只怕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過江吧。
過了江,與她見面就無可避免,沒有孩子,他還見她做什么,看她與謝旃如何雙宿雙飛,琴瑟和諧嗎
眉頭皺緊了,起身往艙外去,船身卻在這時輕輕一晃,開船了。
江風獵獵吹動船帆,眨眼間便將江岸遠遠拋在了身后,桓宣沉默地望著,也許老天替他做出了選擇吧。
莫愁湖別業。
“說說看,為什么要寫那些毫無可取之處的女人”剡溪公追問著。
傅云晚沒想到他一上來就問這個問題,更沒想到他修道之人,說話竟如此犀利。定定神“只是一家之言,遇見了心里有所觸動,所以便寫了。”
剡溪公冷哼一聲“天底下那么多節烈女子你不去寫,那些被男人摸了手就要剁手,失
了身就要自盡的你不寫,偏偏寫什么讓北人擄走還不肯死,令家族蒙羞的女人,莫非你心里也贊成她們”
余光里瞥見謝旃皺緊的眉頭,他似乎想替她解圍,傅云晚漲紅著臉,惶恐不解之外更有不平,搶在謝旃前面開了口“是,我贊成她們,我不覺得她們該死,更不覺得她們令家族蒙羞。”
話一出口,心里陡然輕松一大截。這些話她從前即便敢想也未必敢說,然而近來許多事堆在一起,眾弟子的鄙棄,書稿被質疑被燒毀,因為身孕一事幾乎萬劫不復,憤激之下這話脫口而出,看見剡溪公灼灼的目光,他盯著她追問“為什么”
為什么。她也想知道為什么,這世道已經如此艱難了,為什么還要對女子如此苛刻。“因為不是她們的錯。甚至貞潔之類,也未必就比性命更要緊。”
驀地想起張操的話,男兒守節,女子守貞,貞節不保,則以死明志。他為了節義慨然赴死,但在她私心里更希望他活下來,活下來才能將曾祖的南史編纂完,才能將曾祖的史家之道傳承下去。
就比如她,從前也曾想過死,現在才發現活著比死艱難多了,可只有活著,許多事,才能去做。
四周安靜下來,剡溪公沒再追問,他依舊看著她,似在打量似在思忖,許久“你寫的那些東西都燒光了,你準備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