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寧市開車去香港的一切細節向斐然都記得清楚。
這座潮濕的南方城市剛結束了一陣漫長的梅雨,從一次連續數日的回南天中解放出來,不過四月初的太陽已有了盛夏的氣勢,明亮無遮擋地傾瀉在擋風玻璃上。
三十二攝氏度,百分之七十的濕度,港珠澳大橋兩側深藍無盡頭。
正式上門拜訪的日子早已定了,雖然商明寶再三表示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家宴,但向斐然還是從日程敲下的那一秒就開始緊張起來。
同父異母的妹妹閃閃生日宴,四歲還是五歲了,向斐然記不清,只覺得小孩子長得快。他代向聯喬出席,也算是給這小孩面子。鄭奧一直哄閃閃從他懷里下來,但小朋友打死也要粘在他身上,連切蛋糕都騙不走。
因為多了一雙小耳朵,向微山找過來跟他說話時,父子兩個都有所收斂,竟顯出了前所未有的平和。
“我在你這個歲數時,你已經比閃閃還大了。”向微山說,“閃閃不比你的天賦,你一眼能看出思路的奧數題,她要想很久。”
向斐然偏過臉,看到伏在他肩頭的閃閃睜著圓眼睛,手還戳在嘴巴里,糯糯地抿著。先前聽鄭奧在宴席上聊起,說小朋友前兩個月才硬被戒斷了咬奶嘴的習慣。向斐然難以想象一個咬奶嘴的小姑娘坐在書桌前做奧數的模樣,而她的父親已經對此有了對比和失望。
“人來一世,不是為了做智商和算力挑戰的。”向斐然蓋住了小孩的耳朵,連同她圓滾滾的后腦勺。
向微山無意與他辯論,只看著他偏過臉聽閃閃說他壞話時的神情,過了會兒,忽地話鋒一轉,說起陳年往事。
“我記得,我第一次去談家時,坐在那張會客沙發上聊了兩個小時,直到他們家傭人來請吃午飯,我站起來走動,才覺得腰快斷了。雖然我和你媽媽家世相當,但談家實權高,我又是一個人盡皆知的被路邊抱養回來的,心里就像全世界那個年齡段的男人一樣,既不可一世,又恨自己還不夠年輕有為,不是各方面都更高一級的人。”
他與談說月的往事,被他封之于口十幾年,忽然再度提起,連他自己都沉默了一會。
“我怕談家不愿意把她嫁給我。”向微山笑了笑,在這一秒里連霜寒般嚴酷的臉都變得柔和了一些。他這樣的人,靠嚴酷的靈魂支撐皮囊的堅毅,也靠皮囊的堅毅來支撐靈魂的權威,因此一旦柔和了,反而顯出一絲力不從心的衰弱蒼老。
“后來我漸漸地放松了,因為我察覺到你媽媽是那么愛我,她只看我,只說我的優點和我對她的好,對我的學術成果頭頭是道,將每一個教授對我的認可都用一種水到渠成的方式講給父母聽。”
那時他覺得他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只覺得自己贏了,為勝利而在心底暗自發奮喝采。直到出走半生,夢里回首,他才看到一個女人的愛。
向斐然冷淡地看著他“你想表達什么”
向微山卻不再說了,張開手要接閃閃。閃閃顯然是怵
他的,不敢撒嬌耍癡,乖乖地從向斐然肩上挪了個身,掛到了向微山那兒。
直到他走了,向斐然才后知后覺,他也許是想教給他一些人生經驗,比如什么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身邊人愛他,那是一個男人無所不能無往不利的底氣。但這樣的經驗從向微山這極務實的功利主義者口中說出來,既變了味道,也受了污染。他或許自知這一點,便不說透了,事歸事,道理便請有情人自悟吧。
臨行前夜,向聯喬也找向斐然談天。
他這輩從政的人是真能沉得住氣,玉壺大的心里能藏海一般大的事。直到向斐然要去香港了,向聯喬才輕描淡寫地提起“早在幾個月前,商家就來過了電話,要我找個時間跟他們見一見。”
他賣關子,故意頓了一頓,才續道aaadquo談談你們兩個結婚的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向斐然“”
向聯喬眨眨眼“你怎么想呢我老人家依稀記得,我孫子好像是個不婚主義。這讓我怎么答復只好委婉地說”
向斐然脫口而出“你別亂說。”
現在警告有什么用,要亂說也早就說了。
向聯喬笑瞇瞇地欣賞了一番他這么難得有波動的一面,向聯喬笑了一笑“我說你現在腿腳不便,小小跟腱養了幾個月不見好,說不定就是個瘸子了,該慎重考慮。何況這么重要的事我也不曾聽你跟我提過,我雖然是你爺爺,但事無大小都沒越俎代庖過,這件事,我也得等你親自向我開口啊,否則,豈不成包辦婚姻了”
老頭太會聊天,一句話里不知道明的暗的埋怨了揶揄了多少事,又情理俱在的,直把向斐然揶揄得啞口無言。
“腿的事是我隱瞞,實際傷得比我交代的更重,現在反正已經好了,你別跟我計較。”向斐然只能老老實實一樁一件地交代“不婚主義是我的觀念,我想娶商明寶,也是我的意志。”
向聯喬默默地聽著,臉上笑紋松動“你話是越來越多。”
向斐然一怔,勾唇無奈“以前心里也有話,只是懶得出口,或者覺得沒有出口的必要。她愛聽,不需要我再刪刪減減的了。”
奔馳車過了關閘,打雙閃在路邊停靠。橋上的風驟然變為帶有城市喧囂的熱浪,安坐在副駕駛的男人拉開一罐功能飲料,順便點了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