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澹點點頭。
他雖已去太子府震懾一番,但看太子那樣便知道,無論是賠禮認錯還是打兒子,都是為了抹平面子而已,恐怕并沒有真心悔改。
但寧澹也沒有再繼續追究,因為太子府這一次的計倆失敗,必定會夾著尾巴沉寂一陣子,這段時間不敢再胡來。
日頭漸漸隱沒。
冬日天黑得早,年關將近,家家提早貼上了紅窗花,院門口擺起了吉祥樹,一派迫不及待的喜氣洋洋。
寧澹回想起來,發現他并沒有同寧玨公主在一起過過幾個年。
自有記憶開始,每逢年節他大多時候是在皇帝身邊待著,即便被皇帝放回母親殿中,也只能待到夜里初更,就要被抱回皇帝身邊,免得旁人以此說閑話。
在心智不全的年紀,他一度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皇子,卻由皇帝管束,他只能在私下里有母親,而在外人面前,他只能閉緊嘴巴保持緘默。
兩歲時,陪他捉蟬的近侍受人指使,戲謔問他父親在哪,他那時已經知道“父親”的形象是一個在身邊照看自己的有威嚴的男子,于是指了指陛下待著的紫宸宮。
這個動作引得周圍親王、宮婢哄堂大笑,間或夾雜許多淫邪怪話,他雖不知何意,但也知道是對母親極為不好的事情。
從那之后他再不隨意與任何人交談,說話仿佛在地上鑿眼,一敲一個洞。
陛下夸他老成持重,說他與自己最為相像,越發喜愛,時常帶在身邊教養。
羊豐鴻曾告訴他,他幼時慣用左手拿箸,有一回陛下見了說這樣有失禮儀,當天夜里的晚膳他便改了用右手
持箸。
他從一歲多點起被迫獨自夜睡,晚上時常多夢,到了五歲時仍有這個癥狀,有一回陛下心血來潮帶他同榻而眠,說他夜里總攥著拳,愛翻來覆去,露出多疑心性,不好。第二晚他就改了這毛病,躺得平平整整,一覺到天光手腳都未挪動半寸。
這些事寧澹倒是已經忘了,不過他記得自己從前偏好有翅膀的活物,比如宮檐上飛過的秋雁,比如荷花池里逗留的蜻蜓,比如野花叢里的粉蝶。
后來他不再多看它們一眼,同時也拋棄了其它可能存在的興趣。
他學過許多東西,大約都學得不差,因為從來沒有看到過陛下對他露出不高興的臉色,但他最后也全都放棄了。
他不能有喜好,不能有特點,旁人便會覺得他溫順,陛下也不會百忙之中突然因為他過多的性格而察覺到他的礙事、硌手。
他只在身邊留下了劍,唯有此道他悉心鉆研,因為他在很小的年紀便察覺了只有鋒利的東西會使人受傷,會使外人不敢靠近他與母親。
他的劍術討得了陛下的歡心,也給他換來了他想要的結果。
旁人看輕他,到看不透他,到看見他就懼怕。
而他現在也已經知道了,那些人并沒有他以前誤以為的那樣神通廣大。他曾經將他們當做一生之仇敵,現在卻發現,原來只需要十幾年的訓練,他們在他面前便變得卑小、懦弱、不堪一擊,他甚至不屑于一顧。
公主封府之后他也離開了皇宮,單獨住在寧府,仍保持著宮中的習慣,年節時母子兩人也不能共度。
倒也不是什么禁忌,只是這么多年一直如此,刻意提出要改,顯得矯情,而且寧澹性情淡漠,規矩改或不改好似都沒什么必要。
寧澹坐在火箱旁,看母親剝了一個橘子,分了一半給他。
他出聲道“母親,今年除夕,我到公主府過吧。”
寧玨公主縮回來一半的手停頓在空中,怔愣住。
“為何”她問了句,聲音有些兇,聽起來像是拒絕。
但下一瞬公主眸中隱隱升起淚光,又問了句,“為何”
要問為何,寧澹也說不清楚。
只是覺得,他該這么做。
而且,早該這樣做了。
寧澹沉默著沒說話,但也沒改主意。
寧玨公主生怕嚇到他一般,勉力地恢復平靜。
短促而簡單地應了一聲,“好。”
寧澹點點頭,沒有久留,很快起身告辭。
原來主動說一句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他以前為什么一直沒有做呢
寧澹想不明白,他并不是一個擅長追責的人,無論是對旁人還是對自己。
有時他覺得他可能更像是手里拿著弓箭的獵人,只懂得追逐,不懂得回顧,可能他在外面跑了半天回來,發現家里的羊圈早已壞了,之前捉的獵物已經跑得一只不剩。
這個想象的畫面讓人發笑,但是寧澹有些笑不
出來。
他很快進了自己的書房,翻找出一堆東西。
箱子里裝得滿滿當當,大多數已經纏繞在一起。
最上層能看到的是一只裝點心用的空了的小匣子,一小罐安神香,半捆沒用完的包扎用的麻布,一封被雨水浸濕又烤干的皺巴巴的信,和半根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