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歸荑記得她抽抽噎噎地轉過頭看向小男孩時,爛門板外,皓月映雪,萬里潔白。
他癱在墻邊,瘦瘦小小的一個人裹在空空蕩蕩的破舊衣裳里,過于清瘦的小臉上全是方才吃東西抹上的黑灰。
他自己倒還一臉愜意,拿自己那臟兮兮的袖子一下一下擦著臉上的灰。
譚歸荑隱隱約約察覺,他似乎是個很注重體面的人。
可身處臟污的泥潭之中,縱是再擦拭,也只能越抹越臟,但他看起來又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真的能將自己弄干凈。
這很矛盾。
他或許只是在意姿態而已,陷在泥潭里的姿態。
他脖頸上的項圈和長命鎖,也同他一樣,被血和泥裹起來,灰敗不堪,不知是從哪里偷來還是撿來的,想來也不是什么好質地的玩意兒。
小兒頸上戴長命鎖這種事實在是過于普遍,鐵的、銅的、金的、銀的,滿大街的孩子都有,無非就是顯示長輩的疼愛而已,是個有家的孩子罷了。
可他有長命鎖,卻又是個棄兒,活得像條野狗,手腳上凍瘡與各種傷交疊,頭發也總是亂糟糟的。
他看起來也就六七歲,或許是長期貧病交加,挨餓受凍,身體也不怎么好,但性情卻很是乖僻,怪異而陰冷,又弱又狠。
她雖看著比他大一兩歲,但被他撿到后,在這風雪荒野里,卻也只能靠著他這個熟手才能吃上點兒東西。
他吃完東西后緩了好久才有力氣再爬過來,沖她伸出一只小手過來,不耐煩地催道“把東西還我。”
她哭夠了,肚子唱起了空城計,岔開話題,抽抽噎噎地嘀咕道“阿弟,我餓了”
破窗破門外風呼呼地刮進來,見她沒有還東西的意思,他索性爬呀爬,爬到一個避風的墻角縮成一團。
“嘭”地一聲,半顆冷硬的冰饅頭像石頭一樣砸到她腳邊,只不過他力氣也不大,沒能砸疼她。
她后悔極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只是這回立即抓起饅頭先藏到袖子里暖著,沒敢給他留半點奪回饅頭的機會。
破窗外疏疏落落的月光照到他這棄兒身上,他縮在角落里望著天邊清光寒徹的孤月,抱著細瘦的膝蓋咳嗽了一夜
窗戶戛然闔上,譚歸荑驟然回過神來,心中卻是冰涼一片。
一個是金尊玉貴的小公子,一個是早夭的小棄兒,一個污衣爛衫,一個華光燁燁。
她分明刻意忘記了幼年那三日的經歷,今日又怎么會突然想起他了呢
她嗓子有些干,拽了拽虞照的衣袖,低聲詢問道“虞照,你將他錯認成裴掌門,他就是裴掌門才尋回來的那位公子嗎在長安的”
虞照面窗而立,動了動嘴唇,卻突然有些不想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譚歸荑的提問。
他說不清自己眼下是何心緒,只是突然有種不真實的虛晃感。
他看著長大,并篤定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去的未婚妻,僅僅幾日之間,就丟開他,將自己許給了旁人
若說浣月對他沒有余情他是不信的,她怎可能不選他,卻選了一個近乎于廢物的半妖那半妖另一半的血脈還是來自在妖族都上不得臺面的魅妖。
恐怕,是掌門為救獨子以恩義相壓,才迫使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不然為何她偏偏在掌門之子來到天衍宗的那日對他出言不遜
她那日突如其來的口出狂言,無禮無教,或許只是為了讓他厭棄她而已
青云臺上。
顏浣月忍著身上的疼痛蹙眉吐了一口血沫,拄著刀緩緩站起來,右手艱難地掐了個蘭訣,聲音沙啞道“多謝李師弟指教。”
以往青云臺上真打出氣性來,受傷的也不在少數,但有韓霜纓看著,不會真的讓他們打出重傷來,往往下場吃些丹藥養兩日便是。
只是顏浣月以往最怕拼了命卻還是慘輸這種事,經常是挨了上一下打就麻溜認輸。
今日難得有些氣性,倒是不免讓人懷疑她是退了婚又后悔,純純自己找虐來了。
對李籍而言,打敗這位修為頗低的小師姐實在不算是一件多么值得高興的事。
倒是方才被她引得滿腔怒火,未能五招之內令她認輸投降,他對自己甚是不滿。
只不過她確實也看起來慘,他不好掛臉,亦掐訣道“顏師姐,承讓。”
說罷上前扶住她,將她送下青云臺。
顏浣月在韓霜纓處領了一顆丹藥服下,而后擦了擦唇上血,立在青云臺下繼續看著旁人對練,默默記著同齋眾人是如何將課上所學內化外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