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沒有,也沒打算把自己曾看到的幻象告訴任何人。
他不想就是不想,沒有多余的理由。說起來幻覺這種東西也應該屬于個人隱私,只要他主觀不想誰也別能撬開他的嘴,這種如同底褲一般的東西當然不能隨便撩起來讓人看。當天夜里雨勢漸大,他黏著滿手燙傷的水泡開足馬力濺了一人行道積水飚回才置辦的安全屋。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處理傷口,最后發現自己不得不把兩只手捆成章魚哥,于是擁有了一張章魚哥同款臭臉。憋屈的紅頭罩只能雙手舉在身前朝天平躺,打算入睡。
很好,然后他就做夢了。
這不是一場探險他手里連把手電都沒有。杰森在心里吐槽。這是他事后的想法。準確來講,所謂的夢境只是一團亂七八糟、凌亂無章的曲線。他并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夢,它就像努力閉眼時眼皮上藍紫的神經電離,他無意識地在這層深黑的迷霧中穿梭。當他身處那片游蕩的虛無,寒冷從并不存在的四肢攀援其上。
但是這真的很冷。狂舞的黑線在寂靜無聲的陰影中扭動,杰森無法思考,因為在它們面前,好像他只是一簇被吹飛的蒲公英。蒲公英是不會思考的,至少不是毒藤女就不會知道它們也有想法。他乘著其中一枚小傘在無邊際的黑暗里懸浮,他并非不曾與寂靜相會,死亡的寧靜是不曾造訪地獄之人無法想象的安定,即便是宇宙間毫無震蕩的波痕也不能與之比肩。星空沒有氣體,聲音無法傳播,他在外太空踹壞蛋屁股時也流落過荒蕪的死星可是不一樣。跟這種徹骨的嚴寒完全不同。它比死更冷,比犯罪巷的暴雨更加嘈雜,它極安靜又極吵鬧,有一百個人在他的腦袋里高聲喧嘩,舉杯,下賭注;無法被捕捉的影子穿過門,竊竊私語聲擁堵了狹小的空曠之地。
好冷。好難受。
肢體毫無知覺,杰森已經明白自己正在做夢,他開始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身處怎樣的環境,倏大的虛空在這一刻將他籠罩,天地荒蕪,世界凋敝,他被魘住了。那種無邊無際的困厄沒有任何來由,他不記得自己有被什么事驚擾,但一股焦慮的恐慌從心底破土而出。他能聽見很多聲音,很多,很多似是而非的悄語。它們成群結隊,嬉笑怒罵,干渴煎熬地如群蟻攀上山丘,毫無面目,細瘦高挑,抽象地在數萬萬線條里扭曲、尖叫、舞蹈。他受過大種姓的教育,此刻渾身猶如過電般寒毛炸起,緊同恐慌隨之而來的,就是仿佛燃燒一般驅散嚴寒的滾燙。
水銀色的光輝如同燒熱的鋼水,帶著猶如圣光的金危一路流進他此刻看不見的身軀之內。他清楚地知曉那響應圣跡的輝光并不真實存在,否則他都能立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耶穌基督苦傷道一路的血腳印現在都比不上他現在灼燙的骨骼。那是魔鬼的召歌,瘋狂的入口,殘忍的啟迪。刺眼而盛大的光幕烈如午后熾陽,如果說他先前是被渾身扒光扔在極地高原,那么現在就是被提著后腿扔進燒滾的湯鍋。
樹根般穿梭交縱的光芒宛如一場瀕死的幻覺,黑暗開始燃燒,這是太古萬世前前之故景,世界崩塌了,濃郁的金光如同一樁暴烈的災難,這發生在他大腦里精神中潛意識的變革令他忽然意識到。
這是一種頓悟。佛家稱其為開悟,豁然開朗,如靈感般難以追尋,渺無蹤跡,唯有福至心靈方可一探芳容。那是觀自在音,眾妙莊嚴音,它是神圣急促而威嚴的叱令。它以驟然的方式降臨人間,使命必達,不容拒絕。
它并不屬于他。這不是他能看到的東西,這不是他該看到的東西。
在流璨的輝光里,杰森陶德于某古奧偉岸的注視下,大汗淋漓地從他的床上一躍而起。
他已備戰的肌肉暴起,但眼前沒有任何敵人能被他狙來玩,也沒有什么危機需要他撒腿就跑。他的新安全屋還沒能搬進他親愛的好朋友,簡陋地鋪陳一批墻紙,土豆沙發在墻角,合攏的百葉窗透不進一絲光亮。
杰森忘記了自己的手臂無法保持平衡,腦袋撞在床頭上,疼得齜牙咧嘴。
現在他看著蝙蝠電腦上那張還原后的照片,也在齜牙咧嘴。無它,喚醒了那個關于壞夢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