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善于雄辯。』
孟子在心中暗暗評價道。
說到雄辯,說實話孟子亦是其中佼佼者,當然,莊子也分毫不差。
但兩者的弟子,此時的差距就有點明顯,以至于孟子心中也感覺很奇怪,奇怪于莊子究竟從哪里找到了這么一個能說會道、能言善辯的弟子?
不得不說,此時此刻,再沒有敢小覷蒙仲這個看上去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哪怕是孟子最得意的弟子萬章,此刻也不敢再單純將蒙仲視為‘惠盎的義弟’。
他問蒙仲道:“莊子多以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教導世人,你謂之「真善」,而我儒家以真實的言論,向世人闡述道理,莊子卻道‘巧偽’,這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的么?”
蒙仲聞言搖搖頭說道:“足下所言,亦不過‘表象’而已。”
說著,他拿起了桌上的碗,端起來喝了一口其中的水,嘖嘖稱贊道:“此水甘甜,這應該是采自清澈的山泉吧?”
萬章不解蒙仲的意思,但還是回答道:“確實是采自附近山上的山泉。”
見此,蒙仲點點頭說道:“再來解答足下的困惑。……莊師的思想,意在向世人闡述天地間的道理,就好比這碗水,它之所以甘甜,是因為它的本質是‘山泉’,而并非是這只碗使它變得甘甜,換做名貴的玉碗,這山泉還是山泉,并非換了器皿就會讓它變得更好,這即是道理。……我道家講究道德,儒家講究仁德,德是什么?德即這碗內的水,天地之間本身就存在的‘道’,無需在意什么講述的方式,只需將其中的道理交給世人,而你儒家則生怕世人不知這碗水的甘甜,試圖用光鮮亮麗的碗去裝它,卻反而落了下乘。”
萬章原本想要反駁,但此時,孟子忽然抬手制止了他,意在讓蒙仲繼續說下去。
蒙仲并沒有注意到孟子的動作,繼續對萬章說道:“我曾聽說,孔子將‘孝’分為三個層次,‘其上尊親’,即尊敬父母,‘其次弗辱’,不使父母受到侮辱,‘其下能養’,即單純養活父母。又說,養而不敬,與養豬狗何異?此乃孔子提倡的孝。
待等到曾子時,則將孝提升到‘孝道’的程度,曾子認為,講求仁愛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體現仁愛;講求仁義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掌握適宜的程度;講求忠誠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真正合乎忠的要求;講求誠信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合乎真正的信實;講求禮數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對禮有真正的體會;講求強大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真正表現出堅強。
再然后,曾子又說「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將忠于君主亦歸于孝道,并且,又將孝道分為五等,即‘天子之孝’、‘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
孝,誠然是世上的美德之一,難道僅僅只有你儒家才提倡這些美德么?
并非如此,孝、仁、義、禮、智、信,本身就是存在于天地間的美德:烏鴉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鳴其群、蜂見花而聚其眾,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羅網以為食、螻蟻塞穴以避水,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這些美德,本身就存在于天地之間,而你儒家,教人孝行卻不教人孝理,還硬生生要給這些孝添加那般繁雜的等級……
我曾聽說,昔日有一名商賈,他尋覓到一個價值千金的夜明珠,希望能將它賣出個好價錢,可他又擔心世人不明白這顆夜明珠的價值,于是便用名貴的木頭雕了一只裝珠的匣子,將木匣用調制的香料熏制,又用珠寶、寶玉點綴,用美玉連結、用翡翠裝飾,用翠鳥的羽毛連綴。
終有一日,有一名鄭國人將這只木匣買了下來,卻將其中的夜明珠隨手丟還給了那名商賈。”
環視了一眼周遭的諸儒家弟子,蒙仲正色說道:“以繁文縟節、巧偽之言使世人迷惑,致使世人末本倒置,就像那名買櫝還珠的鄭人,這豈不就是你儒家一直在做的事么?我師莊夫子言你儒家巧偽惑世,又有什么錯呢?”
話音落下,周遭鴉雀無聲,眾儒家弟子無不啞然,就連孟子亦睜大了眼睛,旋即捋著花白的胡須露出深思之色。
此時,就聽惠盎咳嗽一聲,指著蒙仲代為介紹道:“咳,雖然有些遲了,但還是容我介紹一下在下的這位賢弟,他乃莊子之得意弟子,同時亦是惠子之代收弟子,集道、名兩家學術之長,宋國景亳人士,蒙仲!”
“……”
數百儒生,依舊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