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就見蒙仲再次朝著趙王何深深拱手一禮,正色說道:“方才在下用‘情義’勸說君上,那么眼下,請容在下再從利益勸說君上。”
看著蒙仲仍在努力想要勸說自己的樣子,縱使趙王何對趙主父恨之入骨,此時亦不忍打斷眼前這位年紀相仿的臣子,任由后者講述其觀點。
“多謝君上。”
拱手再拜一回,蒙仲神色嚴肅地說道:“從利益來講,君上亦不可逼死趙主父。先說趙國國內,肥相已經不在了,若趙主父再一死,便再沒有人能遏制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舊貴族派,介時,君上將被舊貴族派所挾持,日后再難施行任何利國利民的改革,因為只要稍有損害舊貴族派的利益,國內的舊貴族派就會聯合起來對王室施壓,而君上您,恐怕還沒有能正面招架舊貴族派的勢力。因此在下以為,君上不如留著趙主父掣肘趙成、李兌等人,終歸公子章已經不在了,而趙勝、趙豹兩位公子尚年幼,再沒有人能夠威脅到君上的君位……這是其一。
其二,趙主父苦心經營二十余年來,方達到今日「趙、秦、宋三國互盟」、「趙燕結盟」、「齊國臣服」等多方外交關系,使中原談之色變的秦國,其國相如今正是趙主父派去遣臣「樓緩」,這是多么令人震驚的成就?臣聽說當年魏國畏懼秦國,是故才被迫啟用秦國的使者張儀為國相,那么試問,秦國何以用趙國的遣臣樓緩為國相?臣以為只有一個可能,即秦國畏懼趙主父。臣很佩服趙主父,因為趙主父是中原各國君主中,唯一一位在秦國崛起后仍能干涉秦國立嗣之事的君主,且自那以后的十余年,秦國再沒有主動進犯過趙國,在臣看來,與「趙宋之盟」一般無二,這是極為穩固的邦交盟約。若君上您逼死了趙主父,則趙秦兩國此前的和睦盟約一朝盡廢,甚至于齊國,亦會趁機撕毀臣服于趙國的約定,這意味著趙國必須重新與秦、齊兩國展開一系列的談判……臣可以保證,介時趙國再跟秦國、再跟齊國所簽署的國約,絕對達不到今日這般……”
說到這里,蒙仲深深吸了口氣,目視著趙王何拱手又說道:“君上,這場戰爭到今時今日,公子章已經自刎、田不禋已經伏誅,君上您已贏得了最終的勝利,又何必在圍困沙丘,過猶不及呢?”
聽完蒙仲長篇的講述,趙王何緩緩踱步于殿內。
不可否認,趙王何亦覺得蒙仲所說的這些很有道理,但其中亦有他所不認同的觀點,比如說,蒙仲認為公子章已死,即使趙主父還活著亦不能威脅到他的君位,這一點趙王何就不認同。
要知道,趙主父的存在,其本身對趙王何就是一個威脅,畢竟趙主父今年才四十六歲,憑身體狀況來說,再執掌大權十年也不成問題,萬一今日顧念父子情誼而手下留情,可日后趙主父卻狠下心腸奪他君位,那又該如何是好?
趙王何看過《麟經》,他知道在數百年前的諸侯爭霸時期(春秋時代),各國王室隨處可見父殺子、子弒父的慘劇,而趙王何的父親趙主父,單看他坐視曾經最信賴的臣子肥義被公子章、田不禋殺害而無動于衷,便知這位雄主亦是性情淡薄之輩,萬一他今日懷恨在心,日后借秦、宋兩國之勢重新掌握朝政,廢除他趙何的君位,他到時候該如何招架?
雖說公子章是死了,但他還有兩個年級比他小幾歲的弟弟,尤其是最年幼的弟弟趙豹,那更是同父同母的弟弟,天曉得趙主父會不會為了報復他,日后改立趙豹為趙國君主?
別說什么父子之情,當趙主父暗地里支持公子章謀反、當肥義被公子章所殺害、當趙何被陷雞澤險些命喪其中時,所謂的父子之情,恐怕也早已蕩然無存了。
相比較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帶來的威脅,趙王何還是更忌憚于趙主父帶給他的威脅,因為趙成、李兌是臣,即便他們日后專權,也無法動搖他趙何的君位,但趙主父可不同,他是唯一有資格廢立趙何的人。
再想到肥義、再想到母親惠后……
趙王何的心愈發堅定下來。
“蒙卿,抱歉。”他平淡地對蒙仲搖搖頭說道:“肥相曾教導過寡人,唯名器不可假手于人,我趙國今日的這場內亂,寡人僥幸才能走到最后,是故寡人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如你所言,寡人若留著主父在,確實可以壓制安平君與奉陽君,但細作考慮,卻仍是主父對我趙國、對寡人的威脅更大……”
“……”
蒙仲聽罷默然,旋即長長吐一口氣。
他已經從情誼、利益、邦交各方面向趙王何陳述了趙主父對趙國的重要作用,但趙王何還是不肯聽從,那他也無計可施。
他已經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