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客棧看起來其貌不揚,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做飯的廚子手藝倒還真不錯,三道魚菜各有各的花樣,叫人看了便食指大動。
正襟危坐的裴臨垂下了眼簾,像是在避開與那盤中死魚眼睛的對視。可惜的是,盡管料理得當,那股子腥氣還是絲絲縷縷地裹進了他的呼吸之中。
裴臨舉箸的手頓在空中,他抬眸,看著笑瞇瞇的姜錦,心道,大概這就是笑里藏刀吧。
她果然沒有相信方才他搪塞的言辭,醞釀了這招狠棋來對付他。
在戰場上,裴臨作風狠絕,對底下兵士卻稱得上不錯,糧草補給供應不及時的時候,一起喝西北風也不是沒有過,如此多年,昔年那一點飲食上的講究早就沒了,有什么吃什么。
唯獨一樣東西例外。
他從不碰諸如魚之類的河鮮。
這點底細,姜錦一清二楚,也知曉他為何會如此。
當然,不是因為嘴挑。
有一年春末夏初,激烈的戰事順著河道一路綿延,不知敵我的尸首幾乎覆蓋了整片河面,殘肢被水流沖上河岸。天氣炎熱,為免瘟疫散播,戰后裴臨率部清掃戰場,駛船將水面上浮囊的尸體收集掩埋。
回中軍帳后,他幾日都沒吃東西,姜錦起初還有些奇怪,后來聽見底下一起去的兵士聚在一起閑扯,方才明白。
這個時節,正是魚兒繁衍的時候。河道里活魚比死人還多,想來也知道,它們吃的是些什么。
緩過勁來以后,裴臨也再沒碰過河里長的東西。
后來,初到長安那一年,宮中設宴邀他前去。
明知是鴻門宴,然而形勢波譎云詭,那時裴臨的位置還沒有幾年后坐得那么穩,需要朝廷的加封和認可來背書。面前是天子賜下的魚膾,他不得不動了一筷子。
回去之后簡直吐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姜錦倒是還好,那回戰后她受了些小傷,躺床上養了兩日后照管的是城內的事務,未曾真的見到魚啖人尸的場景。
否則今日這三道魚一擺,她也得給自己準備個盆吐一吐。
見裴臨面色如常,筷子卻懸在魚羹上頭沒動,姜錦善解人意地把瓷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連日辛苦,我特地叮囑了灶上的廚子,一定要拿最新鮮的魚來炊,一個時辰前,這幾條魚估計都還在河里游水吃食呢。”
她一面覺得自己有點缺德,一面把最后那幾個字壞心思地咬得死緊。
裴臨當然聽得出來。
事實上,那些惡心的畫面,也正在他的腦海不斷翻涌。
“裴公子不動筷,那我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錦的聲音猶在耳畔,裴臨輕輕嘆氣,他知道,今天這一關怕是沒那么好混過去。
懸在魚羹上的那雙筷子忽然被收了回去,姜錦見狀,眉峰一挑,以為裴臨終于是忍無可忍了,剛要開口,便見他手腕一轉,改換方向,伸向了魚羹旁的那盤魚
膾。
他挾起一片進嘴,仔細咀嚼,甚至還有閑心點評,“膾魚肉,鯉長一尺者,第一好。確實不錯。”
姜錦的話突然就被他堵在了喉嚨里。
那些原本有跡可循的細節,在他平靜地吃下那一筷子魚肉之后就變成了一樁樁的懸案。
裴臨波瀾不驚地停箸,又舀了一碗魚羹。
桌上這三個菜,想必都是她精心挑過的。魚羹最瞧不出魚的形狀,蔥油鯉魚最吃不出腥氣。只有動了那碟子最忌諱的魚膾,才有可能打消她的疑心。
姜錦眼不錯珠地盯著他的動作,似乎想從中找出什么端倪來。
他后來有多忌諱這沒腿的東西,她是知道的,如果真的是他,當真可以把生理本能壓抑到這種程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