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長安的綾羅綢緞都被他派人搜羅了來,再強請了好些手藝出眾的繡娘日夜趕工,趕制出了許多身百迭裙,送入隨葬。
人總是需要一些不那么理智的部分,才好用這些身后事來麻痹自己。可恨的是,自始至終,裴臨都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他給自己的安慰,于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她連只言片語都不曾留給他,又怎會在乎自己死后的這些瑣事呢就連那身疊在枕邊的百迭裙,可能也只是她隨便擇來明日穿穿的,沒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裴臨將自己關在她的寢屋數日,可回過神后,觸目所見都是她,他又不敢再踏足有她痕跡的地方了。
直到送葬的隊伍起行,他走出了那困住她余生的宅邸,走向漫無邊際的天地,他才知道,躲,是躲不開的。
山川湖海,何處所見沒有她的身影
風是她雨是她,睜眼是她閉眼也是她。
看到新婚的小夫妻,他會起他和姜錦潦草的婚儀,天上飛過幾只鳥兒,也會想到她老神在在地瞇起一只眼睛,指著越冬在枝頭落腳的鳥群,和他爭執哪一只才是頭鳥。
她那時指著那只平平無奇的鳥兒,篤信道“等會,一定是它打頭陣,我敢跟你打賭。”
正說著,那鳥兒抖抖深褐色的翎羽,呼啦呼啦地飛了起來,落在枝頭的其他鳥兒就像被撒開的芝麻點兒,也隨著它一齊飛上了天。
她拍著手,雀躍極了,叫著這個月她的洗腳水都要他來擔,才不管裴臨有沒有承她的賭約。
可是她那般歡欣,眼睛那般亮,氣性再大的少年郎也軟了眉眼,一面說她強買強賣耍無賴,一面又真的心甘情愿為她差使。
人世間的感受在這倥傯時光里大步后退,可人總歸是要向前走的,時間也是,裴臨被夾在時間的縫隙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卻提醒著他,無論他愿與不愿,她都會離他越來越遠。
于是,值得期待的就只有午夜夢回。
他期待與她在夢中相見。
據說頭七的時候,眷戀人世的鬼魂會悄然入夢,未曾信過這等神鬼荒唐言的裴節度信了。
到姜錦頭七那日,他焚香沐浴,正過衣冠,早早入眠。
可惜整晚也沒等到她氣沖沖地赴約,沒等到她指著鼻子罵他是蠢貨,怎么就來得這么晚,怎么就沒了那天大的本事把她救回去。
裴臨仍不死心,誦過整卷的本愿經,誦到口鼻溢出鮮血,夜里沉沉睡去,夢中還是一片空白。
她一定在怨他,連夢中也不肯相見。
怨他什么呢裴臨想,大概是怨他動作太慢,還沒有遂她心愿,將她葬在她要的清凈的、可以年年看見雪的地方。
是啊,連她的遺愿都還沒有完成,她怎么可能舍得來見他。
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忽然安定了不少。
等到帶她回去,陪她一起挑一處好地方,等到她入土為安,一定會再來尋他的。
漫天都是白幡,所見皆為喪儀,裴臨在顛簸的車駕中鋪開了紙墨。
他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同她說,可是近來精神恍惚,他有些擔心見面時渾都忘了,索性找來紙筆,打算記下來,到時好一并開口。
草草動筆實在太不莊重,他想了又想,索性把眼前所書當作一封家信。
筆尖懸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那本該拉得穩滿弓的手腕,不知怎的,連只筆都拿不穩了。
紙上墨痕漸次暈開,似有千言,落筆卻只剩寥寥數語。
仲月既望,草木葳蕤。此別之后,兩地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