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樓,天臺。
沈逍手中竹筆輕蘸朱砂,在透出幽幽熒光的紙頁上靜靜描繪,半晌,伸指壓了壓在頁角,緩緩開口問道
“沒人起疑嗎”
不遠處,御史周穆攏袖肅立,聞言搖了搖頭。
“就算有疑,也是懷疑下官站了齊王。”
他繼續道“上次太史令破了萬年縣的案子,牽扯出萬年縣中郎將府,事后下官隨即領御史臺上奏,逼得圣上不得不誅殺萬年縣縣尹馬氏全族。若有心人非要深究,確實能瞧出一絲聯系,但那馬豐城到底是替王家辦事的得力之人,明面上怎么看,都像是新黨排除異己的動作。”
周穆頓了頓,”下官為防嫌疑,今日特意當眾反駁了圣上對太史令的賞賜,言辭頗為不敬,之后才又提了渭山案,還望太史令勿怪。“
”無妨。“
沈逍淡然道,“下次可再說得難聽一些。”
雨后的漫天星光之下,他長身玉立在觀星案后,靜靜執筆而繪,寬袍大袖在夜風中翩飛鼓動,仙姿神徹。
身前的司天監觀星案,由夜光石所制,能映出案上紙頁中的筆劃,卻不妨礙執筆人同時觀察夜空星宿。
此時那幽弱的熒光,投照在沈逍輪廓精致的側顏上,柔和淡遠,超然出塵。
周穆性情剛硬,是朝廷里出了名的黑面言官,但面對著眼前宛若月下神人的沈太史,說話的語氣也不由得恭肅了起來。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書函,奉至案前,“太史令要下官去查的人,找到了其中一個。按照太史令的吩咐,沒讓人打擾,也沒讓郭酒娘的死訊傳過去。”
沈逍頜首,示意周穆將書函放到觀星案上,一面繼續描繪著星圖,一面道
“九娘死前提的那些事,你暫且只當不知。”
想起什么,又道“你上次舉薦的那位畫師,很好。若非他單聽描述就繪出死者肖像,我未必能那么快就確定兇手,也未必能斷定郭酒娘就是我幼時的乳母。”
周穆也很得意“那畫師是下官門生舉薦的,名叫景辰,年少聰穎,禮樂書數畫無一不精,去年更是一舉就過了秋闈,還中了徽州的解元。只可惜出身低了些,是個孤兒,少時在佛寺由僧侶養大,沒有拿得出手的家狀。從前在州府上倒也罷了,如今來京城應試,只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大乾的科考,分為地方和京中兩級。大部分的普通人,必須先通過州縣的解試,成為鄉貢,才能有資格入京跟幾大官學的生徒們一起,參加京中科舉。
京中科舉的水深,閱卷時考官又能看見考生姓名,因此時常看人下菜碟,評分未必公正。
有錢人家的子弟,通常會找貴人行卷,提前打造名望,讓考官在閱卷時不敢小覷。而窮苦人家的孩子難獲重視,有的甚至因為家庭背景有瑕疵,被直接剝奪參加考試的資格。
周穆是個惜才之人,有意提攜景辰將來入御史臺,斟酌一瞬,向沈逍行禮道
“下官素來被同僚厭恨,說不上什么話,只能請旁人將那畫師舉薦去了肅王府上。太史令若覺得景辰尚有些才氣,不妨適時替他稍稍進言,將來他若科考成功,或能留為己用。”
沈逍繪著星圖,半晌,輕輕“嗯”了聲,便算是應允了。
周穆大喜,又覺太史令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冷漠不近人情,不覺添了幾許膽氣,諫言道
“至于渭山的那樁舊案,其實以下官之見,太史令既然已知真相,大可不必逼得那么緊。”
今晚他當著群臣重提舊事,實在過于冒險,也未免不讓圣上和太后起疑。
“自太史令執掌玄天宮,已經借萬年縣案和玉衡讖語,剪掉了新舊兩黨的好幾支羽翼。下官雖然表面與太史令不和,但幾件事連在一起,難保不會讓人起疑。”
沈逍放下朱筆,換了墨筆,在紙上輕輕描過
“不逼他們,如何激化嫌隙與猜忌,如何讓新舊兩黨斗得更厲害些,消耗彼此力量,曝露出暗伏的擁躉周大人畢生志向,不就是捉出污吏權奸,恢復朝廷的清明嗎怎么,心軟了”
周穆聞言,臉色頓肅,抬手行禮道
“非也下官畢生之志,深銘肺腑,絕不敢移”
“只是下官只是覺得,圣上和太后對太史令實是真心偏愛,太史令其實大可借勢壘權,從長計議,比之以身涉險,或許更為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