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江洛很方便在紙上寫一些不能對別人說的話。
“幾乎所有人,”她寫,“所有對我心存善意的人,都在盼著我生個兒子。林如海是,黛玉是,夏萍是,英蓮是,魏丹煙、許靜雨沈夫人劉夫人丁先生文先生松先生莊先生丫頭婆子都在等我一舉得男。而我,我只是一個軟弱的人。一直是。
“我是適應著這個時代,才能盡力走到今天。一開始,適應做一個奴婢,做一個生育工具,現在,也很好地適應了做一個夫人太太。不過,有時對人發號施令之后,我還會愣住天吶,這么威風,是誰啊在現代用這種語氣和下屬說話,一定會被套麻袋吧
“所以,我在想,如果三個月后,我真的生下了一個兒子,是不是也終究會適應做一個兒子的母親呢像這時代大多數女人一樣,以兒子的人生為己要,指望他成人、成材,成婚生子,給我養老送終,而我自己想做的事都要排在后面。像沈夫人,為了戲本子,只能不提謝丹時的婚事,且讓他安心讀兩年書。像劉夫人,分明也想一起寫戲、寫書,卻為了兒子,和兒子的兒子和女兒,至今脫不開身。
“這么想,似乎有些自私了。”
江洛喝一口水,暫且停筆,輕嘆一聲。
她把寫滿的這一頁紙揉亂,重新鋪開一頁空白的紙。
揉亂的紙被她撕碎,泡進茶杯里。
丫鬟們都習慣了夫人寫得不滿后揉亂稿紙,不以為異,沒上前詢問。
江洛繼續下筆
“但人為什么不能自私自私有什么不對更別說,這世間九成九的人都盼望生兒,不也是為自己考慮不也是自私
“對我來說,似乎是生兒子更好。什么老年的保障,什么有人撐腰,可這保障和撐腰,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孩子襁褓之中雖有乳娘,可他三四歲,按林家的慣例,都是母親親自開蒙。他五六歲開始,便要操心他的學業功課,十幾歲費勁心思給他取個好媳婦,又盼著他和媳婦再生兒子有了孫子孫女或許還會像劉夫人一樣到五十多歲都不安生,所謂保障、撐腰,分明都是勞動換來的還不一定真的有用
“生女兒,當然也要為她操心,甚至因女兒在世上艱難,會更為她揪心憂愁。
“但起碼不會有人對我說,你還這么拼命做什么等兒子出息,你不就什么都有了為什么還讓自己這么累為什么不拿自己瞎忙的功夫培養兒子,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江洛又把這頁紙揉亂,塞滿茶杯。
生女生男不是她憑意念就可以改變的,別多想了。
只是,她不甘心。
江洛鋪紙,真正開始寫譯稿。
真適應了做一個“兒子的母親”,那她苦苦堅持的這些年,她或許能算廢寢忘食的這一年不就白費了嗎。
她會成為“兒子”的養分、燃料。
她自己的人生,才是真的完蛋了。
看,她多久沒用“完蛋”這個詞了
她似乎是孤獨的。
甚至連嫂子,都是生出一兒一女后,才有意避免懷孕,而不是從一開始就不生。
真的有人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不覺得她是個瘋子、是個異類嗎
“太太,我又新學了一首曲子”張夏萍抱著琵琶探頭,“太太才吃完飯吧我沒打攪吧”
“沒有。”江洛放下書,招手讓她進來,忙讓丫鬟上冰碗,“這么熱的天,怎么大中午跑來了”
“練好了想彈給太太聽”張夏萍幾口吃光冰碗,又喝水、凈口、擦汗,笑道,“別的時間怕耽誤太太的正事。我來回都打傘的,不怕。”
“那我現在彈了”她笑問。
“彈吧。”江洛捧著肚子,斜斜靠在板壁上。
彈的是一首新曲,名七夕月,曲子柔婉纏綿,間或又清冽歡快,倒是一首不錯的應景曲。
尤其是夏萍彈得好,把曲中情意盡數彈出,更增添了顏色。
每當她有些自怨自苦,不過一兩個時辰,便有愛她、在意她的人替她驅散陰云。
叫她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