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維有點跳脫,打開窗子就招呼起光顧花園的貓咪,說到后面又想起自己與他交談目的,趕快把話題又扳回正軌。
這個女孩子好像絲毫不懂掩飾和防備,想到什么就要說出來。想看他彈琴,也就篤定地要他彈琴,其余所有令他自己感到難堪的細節,她都不在意。
王醒衍知道自己應該拒絕。他曾經家境尚可,在她面前卻相形見絀,甚至不足以放在一起比較。女孩高貴得像月亮,這幢房子的裝潢更是豪奢非凡,他唯恐自己踏入一步,就會讓白色的家具染上污漬。
可是彈琴的渴望勝過一切,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重新住到過去的夢境里去。回過神來,他已經坐在她那一方淡赭色小羊皮琴凳上,指尖恣意翻飛。夢的琴譜是長在他腦海里的,每一處把控和處理都牢記于心,他幾乎是在沙漠取水一般迫切又渴求地彈奏著,越來越急,越來越快。
打斷琴聲的是遠遠傳來的厲聲質問
“哎,你干嘛呢誰讓你進來了還坐那兒”
張媽三步并作兩步,轉眼竄到鋼琴旁,“啪”一下打掉他撫在黑白琴鍵上的手,氣勢洶洶威脅要投訴他不懂規矩。
他骨型優美的手背上,即刻紅起一片掌痕。
一旁的女孩看不過去,皺眉說“小張阿姨,你那么兇干什么是我”
王醒衍沒有聽下去,他只覺得胸中混沌又緊繃,只能不住地低聲道歉,接過裝衣服的袋子,轉身飛快離開。
群租房價格低廉,夜晚統一斷電。王醒衍洗凈了一雙手,伏到窗臺上去。日記本許久未翻動,紙面捏在手里,隱約透著枯澀之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情緒的波折流動,更是從未體會過這種令人困惑的不安。
王醒衍闔上眼簾,視野頃刻暗下來,可是胸臆之內卻蘊著明凈一團亮光,冷冷的光調,但溫柔而透亮,落在心里像冬日的呼吸一樣清朗。
王醒衍終于睜開雙眼,提筆在紙上沙沙寫字。
他自幼下過工夫練字,筆跡瘦拔雋秀,自有一派筋骨風韻。
曾經讀到過的一句短詩,在瞬息間浮入腦海,連他自己也猜不透為什么。
他只是懵懵懂懂地寫下
我關掉月亮,你甚至更明朗。
那一夜王醒衍睡在下鋪,在冷硬的床板上,久違地夢到從前。
自有記憶以來,他就輾轉寄宿于各個親戚家中,而所有人對他親生父母的離去都給出了不同版本的描述。
住在大伯家時,伯母說他的母親產后纏綿病榻,聽聞父親外出進行科學考察,不幸死于百年一遇的雪崩,不禁在悲痛欲絕中耗空了身體,也隨丈夫而去。后來搬到姨媽家,姨夫又告訴他,是父母乘船遠行遭遇海嘯,帆船裝著父母的遺骸沉沒進太平洋海底。更有故事離奇如都市怪談,出自小舅舅之口,說動物園走失了一只猛獸,而他父母恰巧成了橫死街頭的倒霉鬼。他將舅舅宿醉嘔吐的穢物收拾干凈,認為這個荒謬故事的由來,是舅舅昨天剛帶小表妹去了一次動物園。
而關于他的名字,親戚們倒是口徑統一。因為他是冬天出生,所以母親親自取了小名叫作冬冬。不知出于什么緣由,母親沒有來得及為他選一個正式的姓名。
當時的王冬冬開始逐漸相信,一件事最值得關注的只有結果,至于過程如何其實并不重要。因為無論父母是死于雪崩、海嘯還是猛獸之口,都無法改變他終究被拋下的結局。寫在作業本上的王冬冬三個字,是他十年人生中一目了然的遺憾與缺漏。
冬冬感到自己是一個無機質的物件,一直被轉手到不同的人家,奔波于不同的城市,進入不同的學校。正因如此,他又像沒有分化出根莖的蕨類植物,對每個地方都缺乏必要的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