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鏡流的初次見面,大約要追溯到我十一二歲的那個年紀。
要說起來,人的成長方向真是難以預料。彼時我熱衷于和逼我學武的親爹斗智斗勇,撒著腿在羅浮到處亂跑。雖然同樣不善言辭,因著種種原因在黌學也沒交到什么朋友,內心充滿青少年特有的、對所見一切事物的憤世嫉俗,但和眼下相比,簡直能稱得上熱情直接了沒開玩笑。
至少那會兒我走在街上偶遇熟人還會打招呼,而非猶猶豫豫地假裝沒看到、不認識。
我有位博識學會的舊識曾在給我做心理咨詢時說,我長大后根深蒂固的交流障礙,極有可能源于幼年到少年時期在與人溝通方面都沒有得到過良好反饋。
我思及往事,不得不承認他有幾分道理,甚至用詞還稍顯委婉。
我的親生父親是位可敬的云騎軍將士,但他真的不適合做家長。
他出生蒼城仙舟,故鄉在幾百年前遭到活化行星噬界羅睺吞噬,與其他流離失所的幸存者一樣,被聯盟各自接收安置。回憶慘痛的過去,他最常用的開端就是“蒼城遭難,我等僥幸生還”
唉。原諒我當時還小,實在瞧不出眼前日日囿于往昔殘像,目光頑固而蒼老的男人幸在哪里,只覺得自己攤上這么個爹很是不幸。
然而和我爹交好的云騎同僚,活著的時候經常來找他喝酒、每回上門都會給我帶小零食的隔壁伯伯悄悄告訴我你爹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據他不知有幾分夸張的描述,我爹剛入伍那會兒,還是“很有精神頭的小伙子”。雖然提起蒼城,提起豐饒孽物尤其是那位聯盟的大敵,豐饒的令使倏忽總是忍不住發狠,每日悶頭練武,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執念深重到時刻惦記著,平常還是會和同僚相約著出去喝喝酒,玩樂一番放松放松的。
“就是容易犯倔脾氣。”隔壁伯伯笑瞇瞇地說,“你這點最像你爹。”
真的嗎我很是懷疑。
先不提我的脾氣如何,我怎么都想不出我爹和人笑談玩樂的模樣。自打我有記憶起,他就仿佛是片緘默的陰影,在家只會做三件事
督促我天不亮就起來練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基本功絕不能懈怠;
督促我日日刻苦念書,無論為兵為將,有勇無謀不可取;
督促我按時吃飯睡覺,良好的生活習慣乃身體康健的根本,應當日日遵循。
這樣說來,似乎他只是位過份嚴格的父親,以至于我想要發發牢騷都找不到理由,只會被當做小孩子不懂事。但說實話,有時我會懷疑他是某種定時鐘表,準時準點提醒我日程安排;而我則是設定好運行邏輯的機巧,本該毫無怨言地執行命令,只因程序出錯,才會在這里胡思亂想心生抱怨。
偶爾的休憩時光,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仰望天空。洞天內的穹儀如常運轉,碧空萬里間,貨運機巧鳥機械地遵循規劃好的路線撲棱翅膀。
可我覺得,它們都比我自由。
好歹機巧鳥的運輸路線是會變化的不是哪怕有什么定時裝置,至少也不會像我爹那樣,板著張恐怖的冷臉訓斥人吧。
隔壁伯伯聽完我這番比喻,哈哈大笑。他真的不能理解我的苦。
面對我的無聲抗議,他只是用力呼嚕我的腦袋,把我的頭發揉亂。漸漸地,那笑容像被蒸干的水漬,悄無聲息地隱沒了。他眼神飄遠,發出陷入往事的嘆息又來了,大人似乎總有回憶不完的事。
但他比我爹要好,回神后用那只沉重的大手猛拍我的肩膀說“別怪他,小月亮。聯盟戰事不休,他也怕你遭遇不測。”
然后,他給我說了關于我爹和我娘的故事。
聯盟與豐饒民有經年累月的血海深仇,兩邊本就是碰了面立刻能打出狗腦子的死敵這句是隔壁伯伯講述時的原話。
你爹剛入伍時還擔心過沒有復仇的機會呢。嘿,實際上呢,真上了戰場他就會發現,豐饒民比家里犄里旯旮的蛇蟲鼠蟻還多,更甚者氣絕后還能死灰復燃,怎么殺都殺不干凈。幸好,咱們仙舟人也可以說同樣是豐饒民的一支,輕易死不掉,也不容易殘疾,哈哈還是他的原話。
他的敘述里夾雜太多怪話了。我幼小的心靈還沒法接受這種級別的爛笑話,催促他趕緊講正題。
哦,正題。他說,再深的仇恨也會因為看不到頭的血戰麻木。身處仙舟還加入了云騎軍,卻不能接受戰爭帶來的死亡,那就是場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