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慕先嘆了一聲“世上俗人太多。”
就此無言。
二人斗了數年,積怨極深,兩看相厭,話至此處,便沒什么再可聊的。
謝知秋來給齊慕先送了頓飯,已稱得上仁至義盡。
她收拾好餐具,提上食盒打算離開。
這時,卻聽齊慕先在她背后道“謝知秋,我走了以后,你面對的對手未必會更簡單。
“他們大概都比我蠢,但不一定更容易對付。
“不自謙地說,我還算是個講道理的人,你若對我有用,我是知道如何才能雙贏的。但是這世上,大有一批毫無遠見的蠢人,哪怕沒有任何好處,哪怕明知會落個兩敗俱傷的下場,也要不擇手段地將看不順眼的人拖到陰溝里。
“還有許多人,即使對你本人沒有任何了解,只要有風一吹,就敢信個十成、妄加猜測。這一些人,他們可以將你高高地捧起來,亦可以將你狠狠踩進泥里。你合他們心意時,他們將你吹得上天入地,但哪天你若是不合這些心意了,則會遭到變本加厲的苛刻對待。
“你若是被一時榮光迷了眼,日后說不定會吃大苦頭。”
謝知秋微微側頭,齊慕先能看到她半張清冷的側顏。
謝知秋道“我知道,多謝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從大理寺獄出來,謝望麟正焦慮地在外面等待。
他不安地搓著手,直到見謝知秋出來,才松了口氣,急忙上前道“話說完了”
謝知秋頷首。
謝望麟對謝知秋要來見齊相這事,其實很不贊成。
他說“現在形勢動蕩,且不說齊慕先會不會魚死網破對你不利,光是他這個人就很敏感,能不見還是不見得好。你到底是個姑娘家,干這么危險的事,爹很擔心的。”
謝知秋道“他家中無人,除了我,不會再有誰給他送別了。不過是最后一程,送一送他又何妨。”
謝望麟還是
膽戰心驚,但這個女兒,連參知政事都當過,他已經有些不敢教了,只得將嘴邊的話咽下。
從大理寺獄往馬車走時,謝知秋看到不遠處有個無人的高臺,她指了指道“父親可愿上去看看”
謝望麟難得見她有這種閑情逸致,便答應陪同。
兩人登上高臺,從高處往下望,可縱觀整個梁城,一條長街自東往西,直通城門,街上人來車往,熙攘繁鬧。
謝知秋走到欄桿邊,望向不遠處的宮城。
宮城巍峨,高墻阻攔了視線,讓人望不見其深處。
謝望麟一向不太懂自己這個女兒的心思,不過見她看這么久宮城,便知她定有心事。
謝望麟也知謝知秋境遇艱難,他試圖緩和氣氛,便調侃道“知秋,你說你是不是生錯了性別你若不是個姑娘家,許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為父也早就可以以你為傲了。”
謝知秋一雙烏眸靜靜地瞥過去。
這么多年,謝望麟以前說類似的話時,謝知秋極少去接,簡直像個啞巴。
但這一回,她卻開了口。
她說“我沒有生錯性別,有錯的是習以為常的規則。父親之言,不過是覺得天下男子個個都應該有強于女子的特質,所以一旦出現例子讓這個邏輯站不住腳,就只好將這些女人歸到男人里,以自圓其說。
“但男性本身是一種性別,而不是特質,我不是男人,也不像男人。我的教育和人生經歷令我長成如今這樣,僅此而已。”
謝望麟張了張嘴。
他一向覺得這個女兒有點過于尖銳,但謝知秋在朝中所處的位置已經很高,他就算聽這話有點不舒服,也難以再拿父親管女兒的架勢來壓制她了。
謝知秋也沒有繼續說。
她只是走到圍欄邊,用手扶住長欄,望向渺遠的蒼穹江山。
其實她話雖如此說,但心里也清楚,世俗觀念如此根深蒂固,她一個人的想法,在數千年積累的浪濤面前,不過是個渺小的異類。
妄圖以一人之力迎戰這樣的世道,如此不自量力,又何異于蚍蜉撼樹
齊慕先已經倒臺。
山河日異,大廈傾垮,朝堂暗潮洶涌,變幻之勢已然明顯。
而她恢復了久違的女兒身。
這一日終于來臨。
今后,她必須以這具女子之軀,去直面兇險動蕩的名利場。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