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這條大街一路向東走上一盞茶的時間,便能到城內最大的酒樓摘月樓。這酒樓足有五層高,樣式氣派恢弘,不論從阜江城哪個地方看去,都能在高高低低的黑瓦之上,瞧見摘月樓偉岸的身姿和頂上那顆充作月亮的鎏金珠子。
眼下正是辰時,吃早飯的走了吃午飯的還沒來,按理說正是酒樓輕松悠閑的時刻。然而摘月樓卻出奇熱鬧,原因無他,比那鎏金珠子還金尊玉貴的謝家六小姐謝玉珠,大駕光臨了。
說實話,謝玉珠并不想大駕光臨這個地方。
她謝玉珠是江東首富謝昭的掌上明珠,她爹娘老來得女,簡直不知道怎么寵她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以至于她長到十七歲,家里還沒讓她出過家門,說外面世道亂怕她有個閃失,即使磕破點兒皮也叫人膽戰心驚。
然而謝玉珠正到了叛逆的年紀,對家里的保護不勝其煩。她好不容易尋到個機會溜出家門,準備跑去南洋玩一圈兒,誰知道才沒跑出去沒一個月,她就在寧州被捉住,被一群家仆伙計們押送著回家。
她之所以大駕光臨摘月樓,只是被押送回家的路上路過此地,聽說這里要辦魘師盟會,說什么也要留下來看完了再回去。寧州管事的莊叔拗不過她,正好又缺護送小姐的人手,只好讓她在摘月樓落腳,只待十天后魘師盟會一辦就把這個小祖宗送走。
由于逃家計劃中途夭折,謝玉珠心情郁郁,沒有半分好臉色。摘月樓是謝家的產業,謝玉珠在眾人簇擁下一路巡視挑挑揀揀,一會兒說這里的花瓶擺得俗氣,一會兒說那里的垂簾圖案老套,酒不美,瓷不白,總之統統都要換。
她就差把“你不放我自由,我也不讓你好過”這話寫在臉上了。莊叔四十好幾的人,這幾天白頭發都多冒了好幾根,此刻聽得眉頭緊鎖,還得擠出一絲笑來陪著。
“還有還有那邊那個賬房,大白天的穿個斗篷戴兜帽是怎么回事遮遮掩掩的,我謝家的賬房這么見不得人”
謝玉珠的挑剔終于落到柜臺后那個形跡可疑的家伙身上。
這賬房裹在灰斗篷里,坐在柜臺后,仿佛和灰漆的柜臺融為一體,面目模糊。她左手邊堆著小山似的賬本,右手邊放著一袋子柿餅,腰彎得很深以至于眼睛貼近紙面,左手執筆,筆走如飛。
這姑娘好像沒聽見謝家小姐的話,驚得她旁邊的伙計連忙捅捅她“小姐說你呢”
賬房的筆這才停下,她如夢初醒般抬起眼睛看向被人群簇擁的謝玉珠,眼睛微微瞇起,目光瑩亮卻空濛。
伙計附耳跟她說了什么,她便從柜臺后站起身來,仿佛柜臺里“長出”一棵灰樹似的。光從她身后的窗戶中流瀉而入,把她整個人的邊緣照得透亮。她聽話地摘掉斗篷,一頭白色的長發隨著斗篷落下漸漸顯露在陽光里,如同真銀般閃著光,亮得直叫人睜不開眼。
謝玉珠的憤怒立刻轉為驚訝,一雙杏眼上下打量著賬房,說道“你你明明這么年輕,頭發怎么都白了”
莊叔走上前,小聲解釋道“云川她先天有虧,頭發早白,眼睛也不好,小姐你多擔待。”
謝玉珠沉默片刻,望向莊叔“莊叔你什么時候發起善心,做這賠錢買賣了她先天有虧,你還請她來做賬房”
莊叔唯恐這小祖宗挑挑揀揀,再把賬房也換掉,忙道“小姐有所不知,上個寧州管事中飽私囊留下一堆爛賬,尤其是摘月樓的賬,最叫人焦頭爛額。如今我來接手摘月樓,需趕時間清理賬目準備魘師盟會,找了幾個賬房都做不成。唯有云川,來了三天便理清了摘月樓十年的賬,一筆筆清清楚楚從無錯漏,實在是無人能替啊。”
謝玉珠聞言神情莫測,不置可否。她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到柜臺前,低下頭看向臺面上攤開的賬本,目光又在旁邊小山似的冊子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這賬房姑娘身上。
“三天,就理清了十年的爛賬”
被叫作云川的姑娘眉眼清雅,她微微抬起眼簾,答道“嗯。”
“怎么不見你用算盤”
“為何要用算盤”
“不用算盤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