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猛地一顫,慌忙伸手撫摸額溫,唯恐又發燒出痘。然待回想起醫官說過出過痘的人不會二次出痘,正欲推開孩子訓斥兩句。那廂早已瞧準苗頭如同紐糖般拱著貼上來,止住她怒意,還不忘自得滿懷,“大家都說,兒是福大命大之人。患痘逢生,后福無窮,乃得天所佑”
唐氏聞后頭話,亦開笑顏。暗思兒子到底是長子,比蘭林殿襁褓里懨懨的病貓,不知強了多少。又見孩子一陣哭鬧,小臉通紅,額上掛汗,心便徹底軟了。索性撂開書卷,挪來那盤冰鎮的魚生,親手喂去半盤。便由著孩子抓了彈弓去玩耍,只思明個再催他讀書不遲。
此間是明光二年初,朝中局勢不容樂觀。
主要是江懷懋在這個年節里,連續歷經了數個朝會宮宴,一直用藥溫補的身子耐不住勞乏,舊疾便又發作起來。
他原是早年行軍累下的傷患壞了底子,后來在漢中戰場中了毒箭,因藥物匱乏一直不曾徹底清毒。回來長安再歷殺伐,如此延誤治療致使毒入五臟,毀了根基。
若要清毒,必須重藥;然重藥灌下,元氣大傷的身子又根本經不起。除非先將根基補回去。故而太醫署一時間除了溫補療養,控制病情,別無他法。
蘇彥去歲九月給同門師兄鐘離筠的信,這會終于有了回音,道是確實有一味復元固本的草藥,名曰“北麥沙斛”,且配了詳細地圖案,習性,和生長環境。
極刁鉆的一味藥。
長在南燕都城西南方兩百里的瓦屋山頂,三年一開花結果,明歲便有新長成的一株。
太醫署數位太醫令對照送來的信息觀方識草,翻閱典籍,確定是固本培元的上佳藥材,但是翻遍醫書又尋不到用這藥的成功案例。
而鐘離筠處,縱是蘇彥并未告知他何人需要用藥,但一封回信等了小半年,左右是派人探出了長安事宜,知曉了大概。
鐘離筠身為南燕臣子,于信中開列條件,需歸還漢中之地,同時割讓陰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換北麥沙斛。
漢中一戰,二十余位將領折戟沉沙,六萬兵甲埋骨他鄉,方得以平定。而陰平,天水二郡皆為雍州管轄,乃當日江懷懋起兵之根基。到今日,三地地皆為魏土,百姓皆為魏民。
江懷懋接書信閱過,都沒有驚動尚書臺,只與蘇彥商談,當下便拒了此議。
“用數萬將士搏來的土地去換一顆藥,且無成功的案例可循,風險太大了。”江懷懋堅持道。
“三地確實甚廣,但是既開條件,便可還價,臣愿意一試。”蘇彥跽坐下首,勸道,“陛下龍體康健亦是重要,陛下安,朝中方安。朝臣心定,百姓方可安居,萬物方能滋長興盛。”
江懷懋走下丹陛,拍了拍他肩膀,沒讓起身,“所謂朝臣心定,無非一則朕安,二則儲君立。”
“是故朕才要你教授龍裔。安王前頭未遇良師,他阿母又寵溺了些,望你修正根骨。能成材自然好,成不了材保個根正骨直也可。未來還有雍王,一樣勞你抱素樓教養。”江懷懋在蘇彥對面坐下,氣息很是不穩,緩了緩道,“朕處,尚有整個太醫署,再不濟撐個年還是可以的。這年間兩位皇子入你門下,看看哪個是可執掌乾坤的苗子。故而眼下除了御史臺事宜,你于抱素樓中還得多投心思。至于南燕那藥,能得最好不得也罷,總之以國土相換,乃下下策。”
二月早春,余暉浸雪意。
公主府中的書房內,燒著地龍,但沒有熏香。
自江懷懋舊疾發作后,江見月每日午后歇晌醒來至日暮兩個時辰,都去佛堂抄經,給父親祈壽,染了一身香燭辛刺的焦香。若是再添雞舌香,混雜敗了氣味,反而浪費那般珍稀的香料。
“父皇自然是個好將領,拔劍而起的初衷也是為民請命,這些我聽阿母不止說過一次。”小姑娘跽坐席上,投茶葉入釜中,烹煮茶水,“如今也是個不錯的君主,他日相信當還會有旁的建樹。但他身子羸弱,我為人子所能做的,亦不過佛前祈福,修手足之宜,不累他操心。”
蘇彥原站在博山爐前,摸著冷硬的爐壁,一邊感慨小姑娘一如既往節儉,一邊同她講述這日宮中的事。
忽聞她接話,聽之愈發不對。
轉過身來,果見人端坐案前,面容平和,眉眼低垂,姿態是在他面前一貫的恭順。但是目光半點不給他,蝶羽般濃密的長睫也壓得平靜,一顫不顫。
這模樣,抱素樓中三年,只有自剜眼角淚痣時出現過。
她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