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證開了口。
陸雨梧低首道“事忙沒顧得上。”
陸證沒說話,祖孫兩個之間一時靜謐下來,但陸雨梧仍如一株青松般端正而立,好半晌,陸證忽然道“你大了。”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稍不注意,你便從小小一個孩子,長成如今這般高了。”
“你長大了,也能擔事了。”
陸雨梧只聽這樣一番話,他抬起眼看向陸證,只見他依舊不茍言笑,那樣一雙眼睛即便是老了,渾濁了,也仍然清明肅正。
陸證慢慢地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非得是個有人情面子的人去辦才好,陳宗賢就是這么一個好人選,可他忙著王進的案子,圣上一時找不到誰去辦,便讓你來辦,可你能辦得好么”
陸雨梧幾乎一怔,他想過陸證會訓斥他,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如此心平氣和地問他。
他回過神,低首道“能。”
他那樣清晰而堅定的一個“能”字落來耳畔,陸證不由深深地看著他“圣上再是仁慈,也斷不可能一直養著這些流民,地方上鬧災,朝廷里也鬧災,百姓缺的是糧食,朝廷則缺的是錢,你若做得不好,便是有負圣恩,你與我說,你是怎么想的”
陸雨梧道“圣上龍體欠安,今年欽天監請命,要為圣上修一座護龍寺。”
陸證聽罷,他幾乎是立時明白過來,“你要他們去修寺”
大燕歷來有一條法理,凡參與修筑國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專門修筑國寺的工匠,他們得朝廷優待,合入崇寧府治下為村落,置其田地,若無國寺在修建之時,則為耕農。
“是。”
陸雨梧點頭。
陸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要知道那些國寺工匠在燕京做這樣的生計已有幾代,你讓這些流民去搶他們的飯碗,他們肯嗎”
“此事我會想辦法,”
陸雨梧繼而說道,“沒有人肯真的拋家舍業,除非活不下去,護龍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們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來占人頭領銀子,若這些流民能參與護龍寺的修建,修建完畢后,他們當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錢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國寺匠人村中,開荒墾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當中有幾個不想回家的
只不過以往沒幾個心甘情愿回家的,燕京又不是第一回有流民來,陸證自然清楚,以往主理這種事的官員,若不想跟戶部緊著扯皮,也不過施幾口薄粥便悄悄驅趕流民。
陸雨梧不愿做那等事,故而他辦起這件差事來便會格外的難。
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這些流民真的參與修建護龍寺,也就緩解了朝廷既要彰顯仁政,又要按著錢袋子不肯多養這些人的尷尬。
陸證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少年,雙眸清澈,那樣生機勃發,他一定是在做讓他高興的事,所以才有這樣皎潔的神采。
這個少年人一點不露怯,他只有他的鮮活,他的生機,那樣清澈見底的一顆用心。
外面天已黑透了,闌珊的樹影映在一道窗上,風聲輕輕響,陸雨梧一如兒時那樣看不透祖父那樣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底下到底裝著怎樣的心思。
倏地,那座山動了。
他站起來,頂上的燈照得他濃深的一道影子映在地面,如靜伏的山廓,他走來陸雨梧的面前,一只手抬起來,輕拍了拍他的肩,喚他“秋融。”
陸雨梧看著陸證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老年斑在他發皺的手背上,一點又一點,他聽見祖父沉穩的聲音“圣賢之道,你已入心。”
陸雨梧抬起頭來,看見這位從不許他入仕,從來待他嚴厲,幾乎不曾對他笑過的祖父那雙不怒自威的雙眼里竟有一分半是欣慰半是復雜的溫情。
他聽見祖父喟嘆一聲,對他道
“去做你想做的事。”</p>